元子攸脚步顿了顿,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再等会吧。”重又坐回门槛上。
幽紫的电光劈开苍穹,又是撼动天地的惊雷声响,何顺儿不由哆嗦了一下,元子攸恍若未闻,殿内尔朱英娥却正被这一雷声惊破一场梦。
初醒的时候总觉得那梦格外清晰真切,一忽儿又已记不清自己到底梦到了什么,只是觉得那梦惆怅、凄迷而渺远,似乎,是少女时候的心事,又似乎是年少荒唐的愿景。她如今颓然坐在床上,思忆方才,觉得就像是童稚时凝望才失手打碎的最珍爱的明镜,无数碎片折射出万道光芒,似乎无数故事都在其中,可她只觉得失落。
等那雷声又响了一回,她才镇定了些,一抬眼,火烛都被风吹灭,宫外大雨潇潇,雷声过后,似乎除了雨声再无别的声音。
她伸手撩开帐幔,不惊动宫人,悄悄往外走去。
她想看雨,却先看到了元子攸。
可能是由于那场梦和这阵雨的缘故吧,她的心绪有些低落,见了元子攸也没想着与他置气。
成婚以来,她与元子攸见面不过数回,元子攸在她这留宿,也只有大婚那一日。她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他,这时看见他坐在门槛上看雨的背影,恍然觉得熟稔,细想,原来竟是像……那个人。
她的心底柔软了两分。再看,又觉得他真瘦,哪里会像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可是偏偏就是坐在门槛上这样随意的姿态,他的腰杆也是直的,虽然瘦,却还是凛然不可犯,如那人外在的一片温文闲雅,却三百步外箭射敌酋,威震三军——可能正是这一点,像那个人吧。
想着,她向前走去。
元子攸听到她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只是侧了侧脸,挑挑嘴角,微微冷笑了一下。
尔朱英娥知道他不曾走,不是因为自己,只是因为雨。他分明和自己一样,都是被这场雨困在这宫里了。
也不知,千里之外,尔朱川上,是不是也有大雨倾盆?
她慢慢在门槛上坐下,远远离开元子攸,坐在门槛的另一侧。她拧转身子,靠着门框,仰头看着檐角的雨水倾泻而下,轻声道,“在我的故乡,这时节,从来不下雨。”
元子攸闻言,只是唇边的冷笑更深了些,“是吗?”
尔朱英娥好似不知,“所以故乡很多节日,都在这时节。像这会儿,家乡年轻的男女会在夜里点起篝火,围着唱歌跳舞,往往……”
元子攸冷冷打断她,“你很想回家乡?”
怔了一下,尔朱英娥道,“这话先帝也问过我。我离家近三年,陛下……是第二个问我这问题的人。”
“先帝……”元子攸的指尖不易察觉地一颤。
他梳理过千万遍,都是无疏漏,只那一日北宫外的尔朱英娥是唯一的变数。后来太后沉河,往事随风,他本不再那样执着于元诩离奇的死,奈何尔朱英娥偏要提起。
他合了合眼,才冷然道,“现在却想回乡,真是痴人说梦。”说罢站起身来,一甩袍袖,径往雨中去了。
何顺儿料不到他说翻脸就翻脸,只好提了衣摆小跑着追去。
可纵然他提着衣摆,到了明光殿,还是浑身上下湿得通透。何顺儿也顾不得自己,忙替元子攸更衣,为他摆了暖炉锦被,才忙活完,只听殿外雨声止歇,半宿的大雨竟说停就停了。
何顺儿一边给暖炉加炭,一边叹了口气,道,“主子这是何苦呢,都等了那么久,眼看就熬出头了,这当儿却忍不住……可不真是不值得么?”
元子攸一眼扫来,“你在教训朕?”可毕竟眼里没什么戾气。
何顺儿忙垂头,却听元子攸道,“都说了不必伺候,你也淋了雨,快去歇下吧,省的明日要你伺候时却托病偷懒。”
何顺儿清楚自己这位主子的脾性,笑了笑,道,“主子跟前,小的怎敢偷懒?”悄声关上殿门出去了。
留下元子攸一个人在这沉沉的夜色中。
元子攸又在榻上坐了一会儿,站起身走到暖炉前,低头看着炉中炭火一明一灭,眸底神色变幻不定。
忽然有轻轻的敲门声,打断他的思绪,元子攸有些不快,蹙了蹙眉,问,“谁?”
门外的人轻声回答,“主子,是我,顺儿。”
元子攸不知他为何去而复返,只好重坐回榻上,道,“进来吧。”
“是。”何顺儿应了一声,进来时已换了干衣,手中不知端着什么。
他见到元子攸的视线,道,“主子,姜汤。”
元子攸有些意外,但不露声色,接过来喝了,问他,“你也喝了吗?”
“小的那还有,回去就喝。”何顺儿答道,“主子早些歇息吧。”说着扶元子攸躺下,替他仔仔细细盖好了被,这才真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