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元子攸软弱无能,他元子攸首鼠两端,他元子攸愚不可及,不过只牵涉自己便罢了。他固然没有千百种方法,但无论如何,不该将自己这个姐姐牵扯进去。
哪怕鱼死网破也好,何至于有今日的局面?
元子攸眼望着那紫檀香烟怔怔出神。
自己这一生,是真的就被两个人所左右了么?想他元子攸从前还自诩恣意骀荡,不为俗事束,怎么遇上这两个人,就失去了自己一贯的准则与判断,变得不像自己了呢?大抵命中星辰相克,非人力能解了。
“那么子攸你呢?”元莒犁的话将他拉回现实,“你今日将我许给萧赞,你自己的婚姻,又拿去跟谁做了交易?”
“我……”元子攸刚才正想尔朱荣怕是自己命里的劫,此时苦笑着承认,“尔朱荣。”
元莒犁其实早想到了,但听元子攸亲口说出,神色仍是变得很不好看,“他的……二女儿?”
“不,”元子攸摇头,笑容更加苦涩,“尔朱英娥。”
“那岂不是……”饶是元莒犁,也吃惊不小,“先帝妃嫔?”
“不错,”元子攸叹了口气,“想先帝该不会怪罪我的。”
“他也太过荒唐了!”元莒犁愤然道。
“不过是个皇后的虚名,”元子攸却只是道,“他想要,便给他。不过是腾出间宫室罢了,有何难?”之后又不知是疑惑还是嘲讽,补了一句,“也不知他一代枭雄,怎反是对皇后这个位置如此执着。”
二人彼此彼此,元莒犁也不知从何劝解,但看着紫檀香燃烧殆尽,元子攸起身告辞。
何顺儿还守在殿门外,神色有一丝忐忑,元子攸心想自己又何必为难他,便绝口不提此间事,弄得那童儿问亦不是,不问亦不是,只是抓耳挠腮地难受。
元子攸看着觉得好笑,心中郁结似乎也舒展开了不少,便给了那童儿一个痛快,“去向太史令传旨,请他们测算成婚的吉日。”
眼见着何顺儿舒出口气答应了一声便走,元子攸又唤住他。何顺儿回头,只见元子攸神色凝重,“要早,越早越好。”何顺儿心想自家主子到底厉害,不过一二炷香的功夫,不仅说服了长公主,竟还能弄得这么急切,步子不由更欢了。
元子攸眼看着何顺儿欢天喜地地去了,无声叹了口气,这孩子没长什么心眼,只知道成婚是喜事,却连这是要太史令算谁成婚的吉日都没弄清楚。
元子攸看着何顺儿跑远,自己也转身离开,一个人漫步在桐树耸立的宫巷中,枝头偶然飘下一两片树叶,落地却仍然是青碧。
落叶又岂秋天独有,元子攸心情低落。哪有那么多春生秋死,恪守天道的,正是夏日,如此青碧的树叶也不过说落就落,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信步而去。宫中有一桐花台,据说是昔年孝文皇帝为幽皇后冯润所建,二人恩爱时常登此台遍赏宫中桐花。不过后来一对佳偶成怨侣,搅弄出那许多是是非非,那是后话。
但这全然没有影响到桐花台的名声。后来的皇帝,也总爱在早春三月的时候,带着自己宠爱的嫔妃登台赏景。桐树高大,桐花台更是高峨,若不论前朝太极殿,已可说是洛阳宫中最高处,登此台能俯瞰整个洛阳宫城。尤是莺飞草长时节,桐树蓊郁,桐花盛放,花瓣洁白而蕊色绛红,夹杂点缀其间,复有桐花香气萦鼻,更是一时盛景。
而也许因为桐花台的高峨,甚至皇帝新婚时携新后登台,也渐渐成了惯例。但说来也是谶,在此携手相伴过的君王与后妃,竟没有一个能得善终。
元子攸叹了口气,抬眼望着桐花台前仿佛无尽的石阶,拾级而上。
如今已是夏日,早无桐花可看,放眼只有宫殿黄墙红瓦与桐树青碧,想来自己成婚的时候,只能见光秃秃的桐枝与满地的落叶,再不能重造昔日孝文皇帝立幽皇后时的盛况。
他站在桐花台的边缘,晨风劲急,明霞灿烂,恍然有古意。他不由得想起辞世尚不过三十年的孝文皇帝来,不知这个大魏最荣耀的君主,桐花台最初的主人,后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站在他如今同样的位置上?
孝文皇帝赢得了天下交口称赞,却终于败给了一个小女子。也不知是成为天之骄子所必须付出的代价,还是作为凡人总要留下的一点缺憾。
至此,元子攸终于忍不住想起了那个名字。
尔朱英娥……他将结发的妻子、他未来的皇后。
冯太师的女儿,尔朱都督的女儿,会不会是相似人物?若是,自己是该爱之、恨之、忧惧之还是从一开始便避之冷遇之?
元子攸从没有对自己的妻子有过构想,此时也万理不出一丝头绪。他坐在桐花台的石地上,后来索性仰躺。
天空中流云来复去,聚散无定。人世间的因缘,也是一样缥缈难测。今日有人为他牵了这样一根丝,他浑浑噩噩,也不知将来何所从,又何所归依。
元子攸伸出手,凭空想要去捉那流云,手掌几次张合,到底是一无所获。骄阳渐起,流云散尽,只空闻蝉鸣凄厉,元子攸努力良久,最终也只是落得一个人狂笑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