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细看了许久才发觉,原来是这女子眉梢眼角有一股子悍然与坚执,倒是与元子攸一模一样。
尔朱荣张了张口,似乎就要出声询问这女子的来历,他身后的侍从适时地俯下身来,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位是寿阳长公主。”
原来竟是元子攸那位名满京华却至今未嫁的庶姐,倒是难怪。
只是这一股子悍然与坚执……
尔朱荣一时竟想起了那个从前最受自己宠爱,却又被自己嫁入宫中多年的长女尔朱英娥。
其实要说容貌,尔朱英娥与元莒犁一点都不像,尔朱英娥从小便是北塞最耀眼的明珠,美得像一把华美的刀子,锋芒毕露,似乎随时都能砍伤人,元莒犁却正合她如今的身份,是大魏最尊贵的长公主,便是她手执利剑在作剑舞,亦不会让人觉得有一丝折辱她的身份,好像她怎样都不会失去她身上那股子端庄。
一切都看似毫无破绽……唯独那被她掩藏在眉梢眼角的悍然与坚执,竟似乎与自己的女儿一模一样。
尔朱荣心中忽然一痛,如今少帝崩逝,自己这个曾为少帝后妃的女儿,又该何去何从?
不如……不如把她嫁给如今殿上坐着的那个人?
尔朱荣想着便转眸往殿上看去,远远地那少年帝王端坐,面如冠玉,绝顶标致的容貌,挑不出一丝可指摘处,默默望着场上抚琴与起舞的人影,似乎根本不知此时有人反会来看他。
尔朱荣醉酒花了眼,本看不清,但似乎灵犀同感一般,他仿佛看见了元子攸闪动的眸光,与那眸光里隐忍克制的悲伤。
将英娥嫁给他,是否多少能弥补一些从前的过错?他不知道。
将英娥嫁给他,他们彼此又能否得到快乐幸福?他亦不知道。
但是未来的事,本就未来,今日如何便能下定论?
他本是个武将,只知道费神留心于眼下,步步为营。世事变幻如风云,又哪敢奢望那么久远以后?
未来之事,便留未来再去操心吧。
他一时想透彻了,便不再多想,反而安心去看那剑舞。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歌里唱的是绮念与幽怨,可听歌的人各有所思,只怕没一个会有这样的闲情。
元子攸适才见到尔朱世隆乍见元莒犁长剑出鞘的神色,心底一声冷笑,却见尔朱荣毫无畏色,一时不知是该舒口气还是该失落,眼见得酒过三巡,眼花耳热,而歌舞也正到高潮,尔朱荣倒像是真的沉湎于这场歌舞,神色悠悠,不知想到了什么。
自然,元莒犁的剑舞,本就有着令见者惊艳的魅力。
尔朱世隆凝神了许久,始终没有感受到危险,也就慢慢放下心去,从防剑变作赏舞,看到后来,越发为元莒犁的身姿容貌所倾倒,到最后竟是一派色相。
元子攸分明看见尔朱世隆盯住自己姐姐的那双色眯眯的贼眼,心中恶心,但一时也只能隐忍不发,任凭袖中双拳握得死紧。
他的计划,可出不得丝毫纰漏。
唯有萧赞,沉溺于自己的过往中,反是对这一切丝毫未觉,听得这歌唱过了“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又唱“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好似做了一场大梦,心念随南风,去往遥远的建康,随着那余音散尽,方才明白此身在洛阳。
至此,他方有心思感慨,以吴歌配剑舞,虽是出格,但也奇而绝,果然像是元子攸做得出来的事。
这歌曲调甚缓,唱了许久,到了这曲终之时,那起舞的丽人方才向萧赞盈盈一拜算是答谢,萧赞这才抬头,看清了她的容貌。
到底……不是当年的景致,当年的人。
他定了定神,还来不及颔首回礼,忽听元子攸道,“辛苦姐姐了。”说着人已从殿上走下,到了元莒犁身边,顺手便自她手里接过那柄软剑,面上风轻云淡,任谁也想不到下一刻他竟执着剑转身就向尔朱荣刺去,动作疾如奔雷,像是演练过千万遍。
梁帝作辞,萧赞抚琴,秀娘放歌,元莒犁起舞……只怕世上再不会有第二回。
元子攸杀心已起,尔朱荣,你死在今日的筵席里,也该不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