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悲剧开始前最后的回光返照,此后半年,战事越发不利,帝后间矛盾益显,国势直如江河日下。
前线唯有尔朱荣处尚好些,萧宝夤几尝败绩,又听闻朝廷派了郦道元为特使,为郦道元清名所慑,竟是以为朝廷将要对付自己,惊恐之下杀之举了反旗,他复国之心不死,定国号为齐,改元隆绪,自称天子。事出突然,萧赞匆忙出逃,才堪堪逃至河桥,就被守将捉住送回洛阳,元子攸一干人为他说了情,元诩和太后好歹都没有计较。
不过这样一来,萧赞在大魏的处境只有更加尴尬了。
元子攸自己也好不到哪去。
时局如此,元劭心生异志,还未能真正有所行动,就为安丰王元延明所揭发,可笑元子攸前几日还在为萧赞说情,这一天就连同兄弟一起遭了贬谪。
闲居几日,元子攸又去了北邙山。如上一次一般,元子直墓前,已坐着一个人。
“我就知道殿下会在。”元子攸道。
萧赞转过头来,元子攸走在最前,身后秀娘牵着元文,小童何顺儿抱着琴,几人缓缓向他走来。
元子攸朝他清淡地笑了笑,“上一回说好了的,我带上琴,喊上秀娘,抱上我这位侄儿,来与殿下合演一曲。我如约来了。”
萧赞是第一回见到元文,也是阔别故土以来第一回在光亮处见到秀娘,得以看清二人的神貌,心神震荡下立时站起身来,注目几人走近。
几人走到近处,元子攸指点道,“秀娘殿下是认识的,我这位侄儿,名文,殿下应当是第一次见。”
萧赞望过秀娘,又望元文,眼中千万种神色变过,似乎几度想要伸手,却终于还是隐忍未发。他走到秀娘面前,轻声唤,“阿秀,阿秀……还记得我吗?”
秀娘抬起头,那看起来毫无焦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刻,神色依然是茫然一片。
萧赞眼里原有的热切与期待迅速黯淡下去,自嘲地笑了笑,又道,“那你……可还记得《落叶》那支曲?”
秀娘依旧迷茫地看了他一会儿,这一回却是极缓慢地点了点头。
“为我再弹一次,好吗?”
秀娘没有理会他,径自转头看向元子攸,元子攸从何顺儿手上接过琴来,递给秀娘,温声道,“秀娘,就听他的,弹一次吧。”
于是秀娘跪坐于地,铮铮地便弹了几个音,琴声空灵,俨然已是一支曲的开头。萧赞张了张口,但什么也没说,只转身在她身边坐下,微微吸了口气,和着那琴声低唱,其音悲凉,其词曰:
“悲落叶,联翩下重迭,重迭落且飞,从横去不归。长枝交荫昔何密,黄鸟关关动相失。夕蕊杂凝露,朝花翻乱日。”
正是十月,一阵北风吹过,北邙山上黄叶翩落,纷纷然如雨,卷过萧赞的发尾,落在秀娘的琴上,元文大约是觉得冷,依偎在元子攸身侧,元子攸伸手搂住了他。
歌者乐者浑然不觉,犹自忘我地合演。
“乱春日,起春风,春风春日此时同,一霜两霜犹可当。五晨六旦已飒黄,乍逐惊风举,高下任飘飏。”
“悲落叶,落叶何时还?夙昔共根本,无复一相关。各随灰土去,高枝难重攀。”
“各随灰土去……高枝难重攀……”元子攸随着最后的余声低念。
歌声琴声都已随风散尽,依旧无人动作。元子直的墓前已堆积了厚厚一层黄叶,犹有更多的在地上随着风翻滚,争先恐后地向那墓碑攀去——不过是一支歌的工夫。
在场唯元文年纪幼小,终于不耐。他在元子攸的臂弯里不安地挣动着,踢开落在自己鞋面上的一片枯叶,又伸了脚去碾。
细微的“嚓嚓”声,那落叶粉碎。孩子心性,便觉得很是有趣,伸脚又碾碎第二片、第三片。
“叔叔,秀姨他们唱的是什么?”这之后,他牵着元子攸的衣角,靠在他身边,抬起头来,问。
“他们唱的是落叶。”元子攸轻声说,“人如落叶,命如落叶。”
“前几日,多谢殿下为萧赞说情了。”萧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