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除夕。
城南的泮清寺的后院内,任久言心中苦闷,正与莫停大师对坐弈棋,前者执黑,后者落白。
黑白纠缠至中盘,莫停不再落子。
任久言困惑:“大师?”
莫停:“施主,此局已败。”
任久言垂眸看了一眼棋枰上交错厮杀的玉子,黑者虽落下风,却处处留有机会:“大师…我……”
“棋落偏生畏,障自心中来,这局棋,输在怯懦。”莫停双手合十,“怯懦困心城,终将空无一物,施主的这局,是死局。”
任久言苦笑,“从来空无一物…死局…便死局…”
“阿弥陀佛。”莫停悲悯,“施主既恐负恩,又惧伤情,可踌躇止步只会满盘皆输。”
他忽然指向光秃秃的银杏树枝:“你看这新雪压旧雪,可分得清孰轻孰重?”
任久言垂首,“是弟子贪心了,只是……”
他声音渐低,“终究意难平。”
莫停见任久言还是不解其意,便轻轻一叹息,“施主可知,为何观音菩萨三十三化身中,有一尊唤作'能静观音'?”
他佛珠轻转,“众生之苦,往往始于口不能言。”
任久言指尖一颤,黑子“嗒”地落在不该落的位置。
“看,又失一城。”莫停拾起那枚错子,“世人常道要阅尽山水,却不知,万般通透皆始于足下寸土。”
他忽然将棋子尽数拂乱,“山关之后复见山关,深潭渡尽仍是深潭,但其实山并不高,高在你心间。”
任久言望着散乱的棋局,苦涩道,“弟子非畏险惧高,弟子…只求问心无愧,可即使如此,也仍无法求来所求。”
莫停颔首,叹了口气,说道:“无求便无失,无失便已得。江河、山川,遇见哪个便是哪个,路既已在眼前,推拒无用,逃避更是无果,如此世人便举步维艰进退维谷的半推半就,却无人迫使,遇山则攀,逢水则渡。既已在途中,何须问前程?最终江海竭山水尽,悟出哪个便是哪个,定然不会两手空空。”
他见任久言仍垂眸不语,便继续问道:“施主可曾见过春日融雪?”
任久言抬眸:“大师是说……”
“积雪看似厚重,”莫停指尖轻点杯沿,“可只要春日一来,该化的终究会化。”
他忽然话锋一转,“施主可知道为何老衲总在棋枰边煮茶?”
任久言摇头。
“因为茶凉了可以再续,”莫停斟了新茶推过去,“可若执着于第一泡的滋味,反倒尝不出此刻的茶香。”
任久言握紧茶杯:“大师是劝弟子……随缘?”
“非也。”莫停忽然将棋盘转了个方向,“老衲是说,换个方位看,黑子未必是绝路,”
他轻叩棋盘:“恩义与情爱就像这黑白子,施主总想着非此即彼,可曾想过……”
他忽然将两颗异色棋子并排而立推过天元,“各安其位?”
“…各安其位,便不会辜负任何一人吗…”
“阿弥陀佛,”莫停双手合十,“老衲已言明,无论缄默或坦言,皆是苦厄。这痛楚深浅,端看施主抉择。”
他看了一眼任顷舟,已然猜到对方心中所想,于是继续说道:“命虽定,运却如流水。修不得定数,修变数。”
任久言手中黑子映出黯淡天光:“可纵使穷尽变数,终究殊途同归...”
“痴儿,”莫停无奈叹息,“得见明月是得,不见明月亦是得。”
他指向棋枰,“譬如这纵横十九道,看似万千变化,实则不过一气流转。施主若只盯着结局,反倒看不见棋理了。”
任久言垂眸沉思,他不敢面对,但又深知自己逃避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后方传来敲钟声,已至未时,莫停望向皇城方向:“阿弥陀佛,肖想不足,施主该回城了。”
与此同时,皇宫内一片忙碌景象。御膳房内热气腾腾,香料与肉香在空气中交织。尚衣监宫女捧着绣着金线的吉服穿梭在各宫之间。
明德殿外,工部营造司的工匠们踩着高梯,将绘着祥云的宫灯高高挂起。礼部官员手持名册,反复核对座次。内务府总管来回踱步,不时叮嘱各处细节。教坊司的乐师们在偏殿调试乐器,琵琶声、笛声断断续续飘出,为这庄重的除夕岁宴奏响前奏。
萧凌恒身着甲胄,在明德殿内外来回巡视。他步履生风,磐虎营的精锐们随着他简短的指令迅速就位。
殿角暗处伏下弓弩手,廊柱后藏着短刀卫,连殿顶的瓦上都埋伏着瞭望哨。
“内殿只留三十人。”他朝副将比了个手势,“要最精锐的暗卫,换上禁军侍卫服饰。”
殿外广场上,封卿歌正指挥着金吾卫布防。两队铁甲兵在丹陛两侧列出雁形阵,所有将士腰间的佩刀连角度都一样。
“所有进出通道都要双重岗哨。”萧凌恒大步流星地穿过回廊进入殿内,他忽然驻足,望向今晚任久言的位置,他眸色一深,不露痕迹地在那处多安排了两名侍卫。
萧凌恒转身扫视殿内,三十名侍卫已各就各位。他抬手试了试烛台的角度,确保不会在宴席上投下阴影。
“将军,礼部的人来了。”亲兵在殿外禀报。
萧凌恒最后看了眼更漏,刚刚申时,距离岁宴开始还有一个半时辰,随后他应了一声:“知道了。”
说罢,他便离开了明德殿。他路过将士们时朝着封卿歌飞过去一个“交给你了”的眼神,封卿歌会意,飞回了一个“去吧”的眼神。
酉时末的明德殿灯火通明,殿内人头攒动。各路绛紫朱红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低声交谈。烛火映照着他们腰间的玉带,在地面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沈清安站在大殿东侧,正在与太师交谈,萧凌恒站在他身侧,目光却频频穿过人群,往西侧瞟去。
沈清珏正与兵部尚书交谈,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任久言却始终垂着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他手指微蜷,袖口露出一截雪白的中衣边,在满殿华服中显得格外素净。
萧凌恒的食指无意识的轻轻敲打着腿侧,正想借故过去,忽听鼓乐声起,所有人立刻停下交谈,整齐地转向正殿方向,皇帝要到了。
须臾,沈明堂迈着威严的步伐从大殿门外走进来,但奇怪的是,他身后跟着的并非惯常的太监仪仗,而是向子成、年逍与武忝锋三位重臣。
这不同寻常的组合让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更令人诧异的是,皇帝今日未着正式的礼服,只穿了平日的明黄色便袍,腰间连玉带都未系全。几位老臣交换着眼色,连太师都露出了困惑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