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武二年的春风,似乎比往年更暖几分,穿过开封皇城森严的宫阙,温柔地拂过宫苑初绽的新蕊。然而,在靠近太液池畔、掩映于重重垂柳下的一座幽静宫室里,那股暖意却难以彻底驱散笼罩在柔福帝姬赵多富周身的沉沉暮气。
透过精雕细琢的云母窗纱,阳光将室内切割成明暗相间的方块。柔福倚坐在这光影交界处,一袭素净的月白宫裙,愈发衬得她面色苍白,唇色浅淡。曾经顾盼生辉、灵动逼人的明眸,如今如同蒙尘的琉璃珠,空茫地落在窗外随风摇曳的紫荆花枝上,失了焦点。几案上的安神汤药早已凉透,散发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气息。太医精心调配的药膏已让那些在会宁府城头被绳索反复勒磨的紫黑印记淡化为浅粉色伤痕,身体上的淤青肿痛也悄然消退。但无形的烙印——那深植于灵魂深处、因反复的凌辱与尊严践踏而撕裂开的幽暗深渊——却仿佛能吞噬所有的光和热。她像一个被抽离了所有情绪的木偶,精致易碎,了无生机。
女皇赵福金的御辇悄无声息地停在宫门外。她屏退了侍从,独自步入,脚步轻缓,唯恐惊扰了妹妹这片死寂的世界。看着柔福那毫无血色的侧脸和被单薄肩头扛住的沉重,女皇的心被紧紧揪住。连日来,她用尽一切方法:名贵药材、名医会诊、最精巧的玩具、最有趣的伶人……甚至连赵佛佑和赵湛兄妹也时常来陪伴,试图用自己的活泼唤醒这位小姑姑的生机。然而,一切表面的安抚都如同投入深渊的石子,激不起一丝涟漪。赵福金知道,柔富的心,被彻底锁进了冰封的囚笼,寻常的药石、慰藉早已无能为力。
“必须打破那层坚冰……” 赵福金凝视着妹妹的身影,心底的念头愈发坚定,“这伤……唯有同样背负过那炼狱烙印的人,或许才能理解、才能触及。” 一个酝酿已久的计划,终于付诸行动。
翌日,一辆毫无皇室标识的青布马车,悄然从皇城侧门驶出,仅随数名便装精锐扈从。车内,女皇亲自为柔福披上一件柔软的素色斗篷,遮住了她过分清瘦的身形和憔悴的面容。柔富顺从地任人摆布,眼神依旧空蒙一片,仿佛灵魂已然飘离。
目的地是京郊皇家别苑深处的一处天然温泉宫。这里因地热而温暖如春,泉水引自地下深处,终年氤氲着淡雅的硫磺气息,雾气弥漫,隔绝了外界的声音和目光,自成一方朦胧恬静的天地。
进入专为皇室准备的泉池小院,温暖的湿气扑面而来。泉池以整块青玉砌成,池畔绿植丰茂,白雾缭绕升腾,仿佛置身云端仙境。扈从无声散开警戒。
“多富,来。” 赵福金的声音温柔得近乎叹息,亲自替妹妹解开斗篷,扶着她步入温热的泉水中。池水如同融化的碧玉,带着生命的暖意,瞬间包裹了柔福冰凉的肌肤。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随即被那舒适的暖流所吸引,缓缓下沉,只将下巴埋在水面下,任散落的长发如墨莲般在水面铺开。
雾气弥漫中,她的眼神透过水汽,终于有了些许模糊的焦点,却仍旧死寂。
“这里……很安静,” 女皇也步入池中,靠近柔福,她的声音在氤氲水汽中显得格外清晰而低柔,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没有眼睛,没有声音……只有你我姐妹。” 她看着妹妹颈侧那几道虽已淡化、却仍清晰可辨的平行浅痕——那是坚韧麻绳无数次捆绑磨勒留下的永恒印记。自己的颈项间,也有几道相似却更深刻的痕迹,如同无声的诉状。
一阵无声的涟漪从柔福的肩头荡漾开去,她抱着膝盖,身体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似乎想把自己蜷缩得更紧。
“多富,看看姐姐。” 女皇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她伸出手,轻轻拂开柔富黏在额前、沾湿了的几缕乱发,随即,在妹妹略带茫然的注视下,缓缓转过身去。
光滑的玉色水面之上,一片狰狞、交织、如同被烈火灼烧后又野蛮生长的荆棘森林般的巨大疤痕,猝不及防地完全暴露在柔福眼前!那些疤痕颜色深红与惨白交织,边界扭曲虬结,盘踞在女皇那本应光洁无瑕的肩背中央,一路向下延伸。这是那根勒着血淋淋生羊皮、带着倒刺的金军麻绳,在会宁府城头,被无数蛮力拉扯、在女帝尊贵肌肤上反复摩擦留下的耻辱勋章!
“啊——!” 柔福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惊叫从喉咙挤出!那恐怖的画面瞬间击穿了她的麻木!她仿佛又被粗暴地拽回了那个风雪交加的城头!刺骨的寒冷、浓烈的血腥味、绳索嵌入皮肉的剧痛、金兵狰狞的狂笑、周围族人痛苦的目光、被剥去外袍后赤裸肌肤暴露在寒风中的极致羞耻……无数碎片般的记忆如同汹涌的冰水倒灌,瞬间将她淹没!她猛地向后瑟缩,身体失去平衡,眼看就要呛水!
一只有力而温柔的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腰背。赵福金转过身,眼神平静而坚定地迎上柔富因极度恐惧和痛苦而扭曲的面容,没有丝毫避讳自己同样不堪的烙印。
“别怕,多富。” 女皇的声音低沉平稳,却蕴含着能撕裂迷雾的穿透力,她紧握着妹妹颤抖冰冷的肩膀,如同坚固的磐石,“那根绳子,那条羊皮……它们勒在我身上时,我也曾和你想得一样。” 她的目光幽深,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那个冰冷的时刻:
“我也曾觉得天塌地陷,觉得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污秽,比脚下的雪泥更肮脏,比最卑贱的奴婢还不如!那时,每一口冷气都像刀子,刮着裸露的伤口。死亡……在那刻像是最甜美的诱惑,只想立刻结束这无边无际的痛苦和羞耻……彻底地,一了百了。”
女皇的声音不高,却字字锥心,如同重锤敲击着柔富心中厚厚的冰层。柔福的呼吸急促如鼓风,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温泉水滴在脸上滚落。她死死地盯着姐姐背上的、仿佛在雾气中微微跳动的伤疤,那不是一道疤,那是她内心深处所有屈辱和恐惧的倒影!姐姐的话语,就像一把钥匙,将她那些被死死压抑、不敢触碰的记忆碎片,强行撬开!
“但是,梁红玉将军来了!” 女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戈铁马的激越!她的眼眸中瞬间燃起曾经照亮过无数绝望时刻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