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一眼白观书的神色,厉声斥道:“苏空山,你哪一根筋搭错了,如此不讲道理!”
她坐到白观书旁边。苏润莲被吼一句后,垂眼跪在原地,似在沉思。萧临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挪,似要离她更远一些。
“你还记得长乐宫宫灯大宴吗?”
“记得。”
“那不是什么普通庆典,而是朝臣公然对上行贿的日子,由此洛京中铺张侈靡之风盛行,普通百姓受尽盘剥,寒门学子也愈发难有出路。”薛韫知想举一些例子,却发现自己的语言如此贫乏,很多事她自己也是刚刚看见,怎能强求一个才十二岁的人听懂。千言万语,最终都化成了一句,“有些事,因为你生长在怜梦堂,所以你看不到。”
白观书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沉默半晌,犹豫道:“外面的人都传,我父亲是乱臣贼子,母亲不贞不义。前辈您口中那些世族仗势欺人的行径,我历来最看不惯、也绝不想做那样的人,但像您说的,我的出身本就如此。”
薛韫知道:“你想和他划清界限,但白子衡费了很大心力保你在洛京的安危,你这样要让他伤心了。”
白观书呢喃道:“......划不清的。”
薛韫知心中一叹,这孩子还算清醒。
“是啊,划不清的。所以与其想着如何在旁人眼里界定自己,不如趁早想清楚自己到底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苏润莲突然应和:“嗯。”
薛韫知忍不住侧目,尽量不用见鬼似的表情偷看苏润莲。他的眉眼依旧柔和,仿佛没有留下岁月的痕迹,唯独眉宇间藏着一抹不散的阴郁之气。总之,这人瞧着很不对劲。
白观书点了点头,道:“既然我已经留下来了,请让我帮忙做一些事吧。”
“外面正在熬粥,你去看看吧,有什么不知道就问安如山。”
白观书小跑着出去了。
一旁,萧临眼睛还盯着寻王剑。薛韫知笑道:“我嫌重,你先拿着吧。”
她潇洒地出了帐篷,入眼是碧绿的山峦,雾气昭昭,暖风习习。山谷间是一片草地,士兵们安营扎寨,见她出来纷纷降了谈话的音量。薛韫知颔首而笑,负手前行。
远离了帐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她不禁长舒一口气。
苏润莲是怎么变成这样?一会儿苦大仇深、阴郁易怒,一会儿又故作深沉、安静温顺,仿佛整个世界欠了他,他也反过来欠了世界。
薛韫知找到安流,与她商议这两日进军的路线,此地屯聚兵马的消息已经暴露,他们必须抓紧时间出笼山、北上永州占据要地,否则等来梁朝的大军围剿,那就只剩死路一条了。
二人定好战术,默契地相视一笑。
安流道:“将军,别怪我多嘴,那个苏润莲和他身边的小公子可信吗?该不会是梁朝放进来的间隙,骗取您的信任吧......”
薛韫知微愣,下意识道:“可信。”
“恕属下直言,先太后萧氏对您有知遇之恩,却又害您于死地。那位小公子是她一手养大的外甥,与您非亲非故,岂可轻信?还有那位苏公子,您从前跟我讲过的,此人本该在落霞关殉国,如何又到了这里,做了萧公子的师傅!万万不可念及旧情而掉以轻心。”
薛韫知点头道:“你放心,我与他之间,实在没有什么旧情可言。”
安流道:“这我也听说了。”
“......”薛韫知无奈,“我不也是假死脱身,兴许他也差不多。”
“不会啊,将军试想,落霞关乃扼守荷州北境的重要关隘,一旦失手中原必危,当年苏润莲在此死守四十日,天下多少称赞之声!他生前试图一路顺遂,出身高门,少遇明主,为国殉死符合他的作风,与将军你被逼到绝路不得不反的情况不一样啊。”
薛韫知无言以对。安流说的没错,以苏润莲的性格,他能在弹尽粮绝之际死守落霞关四十天,但凡尚未气绝,必会力战至死,只要他还活着,就不放一兵一卒过关,根本不会像薛韫知一样假死脱身。
但薛韫知听到的消息有所不同。
她压低声音道:“我听闻,苏润莲并非战死,而是......”她对着安流一阵耳语。
安流惊诧道:“当真?”
薛韫知道:“当真。”
“这您都知道,当真没有什么旧情可言?”
薛韫知语塞:“别再提了。”
用过膳后,稍事休整,薛韫知带着人马再度启程,她和安流走在前,苏润莲垫后,山路狭窄,一路上浩浩汤汤绵延数里,见首不见尾。至黄昏时,山雨渐密,天色朦胧,两侧的山脊都被云盖住,四面天昏地暗,脚下泥泞不堪。
安流提议休整,薛韫知却认为不可停留,只是雨天路滑,又有滑坡风险,她们原本打算走白沙江顺流而下,不用翻山越岭,但眼下这样的天气,江水很有可能泛滥决口。
“还有一条路,绕开白沙江,走长云道。”
薛韫知道:“这条路,近十年来,没有人走过。”
安流道:“长云道的出口就是永州平原,此路艰险难行,更宜出奇制胜。”
薛韫知道:“太险了。”
安流道:“怎样走都不会比我们现在的处境更险了。将军,我们都是从靖州跟着您一路走上来的,时乱世危,惟有在峭壁上行走,才有一线生机。哪里管什么登天之难,这就是唯一的路了!”
薛韫知在心里一叹。是啊,没有别的路了。眼下情势危如累卵,她这个主将,竟然还要副将来鼓起振作。
薛韫知下令道:“走长云道。”
她向蔓延不尽的行军尽头望去。自踏上这条路以来,她是被推着一步、一步往前走的,能走到这里,少不了时机和运气,还有一点少年时残存的高傲志气。至今那点年少汹涌早已被磨平,但这一次,她需要走得更远,需要自己往前而不是被命运推着,个中艰难险阻,甚至死无葬身之地、死后遗臭万年,她都能接受。
但她不能停下来,因为这已不是她一个人的命运。
如果她走得够远,兴许,还有世上千千万万人。
薛韫知想及此处,内心甚是平静,没有热血沸腾也没有彷徨犹豫。犹记十八岁时第一次公堂对峙、手抖嘴瓢,盼着长大能独当一面,可当那一刻真到来时,也不过是人生中普普通通的一天。
唯一让她感到意外的,是身后的那对师徒。
记得她刚刚入仕、还没与苏润莲分道扬镳的时候,有一次应酬醉酒,苏润莲驱车载她回怜梦堂。其实她还远没有醉到不省人事,苏润莲对她说过的一番话,她一直记在心里。
但苏润莲与她是截然相反的心性,往后的岁月里,唯有渐行渐远、恨相识。
短暂的年少相遇,苏润莲分明没有在乎过,那她还在乎什么。
忘了吧。
她从来不敢想,有一天苏润莲会主动投身麾下,负手持益清剑,站在叛军队伍中间。
*
长云道险峻陡峭,但比走白沙江谷道更近,薛韫知率兵星夜兼程,次日凌晨,已经望得见永州平原上星罗棋布的城池。
山外谷中、城外田野,均未见守兵。薛韫知、安流、苏润莲各率一队。
三日之内,连破三城。
薛韫知出身永州薛氏,是当地的名门望族,他的父亲薛旭尚在人世,年迈久病,但威望尚存。薛韫知占领永州一役,未见太大的困难。
王师必须师出有名,哪怕是现编,也要编的得体,激起天下人的认同。
安流只念过两年书,薛韫知不喜打官腔讲空话,这项任务自然落到了一个人手上。
当日傍晚,苏润莲叩门,送来一封洋洋洒洒千字檄文。薛韫知读来异常痛快,依稀像是在鹤峰上读温华贴出来的范文,大赞一声:“好!”
她夸完这一句,猛然收回声势。苏润莲站在对面,隔着一张书案,低垂眉眼。他眼下是一团浓重的乌青,显得憔悴,但目光犀利,似有锋芒。薛韫知一看见就莫名不敢对视太久。
这是重逢以来他们第三次相对,亦是第三次相顾无言。
薛韫知只好以公事口吻道:“写的不错。我明天就发出去,散遍永州。白子衡在洛京应该也快有消息了,再等几日。”
苏润莲道:“你打算署谁的名?”
“还没想好。”薛韫知思考着,是署她自己的名字,还是署永州当地一位有威望的文人名字,效果更佳呢?她占永州一地,发檄文讨伐梁朝昏主,自是声势愈远愈好,还要考虑到洛京中那些言路闭塞的朝臣,会如何看待她起兵之举。
苏润莲道:“是我写的,就属我本人姓名。”
薛韫知惊讶了一瞬,抬起头又掩饰目光。
苏润莲无论生前还是死后的名声,都是景朝独一档的名士,哪怕生前最后几年有些非议,死后也都化为了高风亮节的证据。若有他的公开支持,对薛韫知而言再好不过了。只是薛韫知没想道,苏润莲竟然愿意把自己的名声毁了,曾经的天之骄子公然做了反贼,脸上居然是一片坦然无畏。
很好!她很欣赏!
就这么办了!
*
三日后。
洛京满城流言飞舞。
永州有人起兵叛乱,已据三城!为首的是前年被太后萧盈陷害而死的前靖州都尉薛韫知!
还有,你们听说了吗,照水青莲苏空山根本没死,他又回来了!
回来干什么?还能干什么!他可是忠诚的景朝旧臣,自然是要讨伐新朝!不过说来很怪,他跟萧盈水火不容,又怎么会跟薛韫知走到一路去?
谁知道啊——
朝野现在人心惶惶。
亏心事做多了,如何不慌!且等着看吧,照水青莲死了那么多年,居然一直在外谋划造反!
他当年竟然在落霞关没死,这些年到底去了哪?
而且他有事为什么不直接回来呢?现在宫里掌事的那位甄侯——不就是他的亲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