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行月垂目,低声道:“母亲从前和我讲的道理,是薛家这一代无子、只好靠女儿亲事传承,以助长家业。我听着也有些道理。阿姐已有了心上人,我没有,自不愿她受委屈......”
“但你好像让我看到了另一条路。”
薛韫知道:“你不用解释了,退亲又什么大不了的,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以后少替别人着想。叔父那里不同意,我去替你说。”
薛行月半是感激半是诧异地看着她。“乐文,你长大了,也变了好多。”
薛韫知一愣。前几日,苏寻雁也是这样说的。
她陪着堂姐去见父母,最后一路闹到薛家祠堂。其实薛行月的父母并非不通情达理之人,本无意逼婚女儿,只是薛行月一直推到最后才变卦,谁都不好收场。他们怪着姐妹俩的任性。
“任性?我讨厌这个词,以后不许在家里说。”薛韫知冷笑着反驳,“那是你们给意图逃脱掌控之人强加的说辞。舒君为什么不敢提?还不是你们从小就这样教她,让她以为自己没有路可走,然后你们再利用她的善良和无知,去达成自己的目的。”
薛旭道:“乐文,怎么跟长辈说话么!”
薛永口不择言地说了重话,大抵是薛韫知如此离经叛道,到底是从小没娘养。瞬间在场所有人都噤了声,气氛跌入冰里。薛韫知却不怒反笑。
“洛京世族常年盘踞京师,彼此连根错节、趋炎附势,还真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了?景朝立国以来,削苛税以安黎民,兴学馆而整教化。自蓟侯创办了鹤峰书院招收女弟子,天下士人的女儿自开蒙起便与男儿一视同仁。舒君自幼饱读诗书,琴棋书画样样绝胜,便是入朝做个宰相的副手,我觉得她也能胜任。是你们一直固步自封地认为家中无子,便只能依靠联姻、依靠未来的女婿。”
“可景朝从无女子为官的先例......”
“在你们那个年代,女子不还是不许上学的?”
说服自家人,虽费一番口舌,终归是摆平了。夜里薛旭命人给她送了加餐。薛韫知一惊,她还以为会与家里彻底闹翻,准备去苏寻雁家躲一阵呢。
薛旭道:“我跟你娘这辈子衣食无忧,也没有多大的本事......怎么能生出了你呢?”
薛韫知没听明白,反问是何意。
“你想改天换地,是也不是?”
“我只是想做自己。”
薛旭长叹一息:“那就去吧!”
那短暂的胜利和亲人的支持几乎冲昏了她的头脑。这大抵也是年轻人最容易犯的错误。哪怕最谨慎的年轻人,在朝堂上一群百岁狐狸眼中依然破绽百出。
薛韫知遇到的第一重阻碍便是在她自己的任上,来自她自己的属下。
督粮官尽管已看过她的腰牌,验了她的身份,仍是不信她。在知晓了她出身永州薛氏后,勉强多了几分礼遇,领她到公堂,细讲着些日常进出的琐碎。薛韫知本着初次上任的谦虚听了一阵,发觉实在不靠谱。
“这些我早知道了。把今年的账目取来我看。另外,春耕尚需各户出力,我来时见到城外在挖运河的沟渠,倒也不急这一时,先让他们回家去吧。”
那小官依言取来了账目,可在修渠一事上犹豫了。
“……娘子,此事我等做不了主,是上一人督粮道奏请陛下后,才令我等开始做的。”
薛韫知听了冷笑。“怎么,我这个新官说的话,还不管用?”
“不敢不敢,运河挖渠关系重大......”
“春耕在即,你们便不懂变通么?前任督粮道已经罢免,如今是我说了算。若我现在请奏陛下,上书这一来一回,春耕的时日早过了。你们只管去干,文书上的事我来处理。”
见她的态度强硬,那小吏终于领了命,擦着额上的汗退出去。于是这边春耕刚过,薛韫知的奏疏递了上去。但没收到皇帝的批复,反被御史台的弹劾淹没了。
朝中御史们声称,薛韫知身为女眷,不应出任朝廷正职,这样有违祖制和礼法。哪怕是景国的二殿下宋熙或者蓟侯白吟山,虽能掌握实权左右朝政,也都是在暗中操作,无实际的官位名份。
甚至白吟山也被她牵连,因推荐了薛韫知被御史攻击“枉法取私”、“蒙蔽圣听”,弄得丞相苏群玉也下不来台。
薛韫知本人不在洛京,挨骂的是她父亲薛旭。只是朝堂不消停,永州又哪肯安宁,她手下一部分人表面上唯唯诺诺,背地里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这样僵持了一个多月,薛旭再也顶不住,称病不去上朝。苏群玉也上书请求自贬,被宋明驳回了。至此御史们不敢再难为苏群玉,转而把炮火全丢向薛旭。
她决定回洛京。
*
每月初一例行大朝。百官长立门外静候。薛韫知新换一身官服,站在队末侯着。
随着时间推移,逐次到场的官员们无不注意到了她。议论声纷纷而起,如蝇虫在耳边聒噪,她正襟视前方。
一声鼓响,宫门缓缓打开,百官鱼龙而入。
薛韫知刚迈开步子,身前几位比她高的白发老大人自动围成一堵人墙,挡住了去路。
其中一位白须老者严厉说教道:“薛家小娘子,你爹都被你气得不来上朝了。这闹事还要几时收场,莫叫满朝文武看个笑话!”
此话一出,薛韫知明显感到周围的人流走得慢了,似乎都在注意着这边。
她身后,一道清润平缓的嗓音响起:“诸位大人,今日是朝廷大朝,七品以上在京官员和回京复职者均应参与。时辰已到,快请入殿吧。”
薛韫知回头,见苏润莲俯身长揖,眉目恭顺,作滋滋恳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