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空房间?
是邀请她留宿的意思吗?
可只要和裴铭深短短共处一室十分钟,窒息般的厌憎一刻不停缠缚着她的喉咙,腐汁渗入血脉,令呼吸沦为煎熬。
她绝不可能妥协。
指尖掐入手心直至发颤,拒绝的话语却出口生硬。
“大伯会担心。”
裴野对她的回应早已成竹在胸,喉骨滚了滚,眼底笑意深浓。
小姑娘惯爱端出一副乖顺模样,越是恪守规矩的矜持,越是引得他心痒难耐,生出逗弄的兴致。
“干嘛?怕我晚上干坏事?”
“……”
冷鸢凉着眸子乜他。
没个正形。
另一侧沙发上,裴铭深含笑抚颔,望着两人眉眼官司,摇头轻叹。
对于自家孙儿,他向来是既疼惜又无奈。
裴野自幼聪颖过人,却偏生一副促狭脾性,总爱与人逗趣。
如今眉眼长开,骨子里的顽劣半分未褪。
“我就不打扰你们年轻人了,爷爷这把老骨头得早点休息。”
裴铭深扶着沙发起身,掌心轻落裴野肩头。
“你啊,也别欺负人家小姑娘。”
裴野目送爷爷的身影渐次隐没走廊的幽深处,直至背影彻底消融光影交界的晦暗中,方将视线徐徐凝向冷鸢。
指尖轻捻她垂坠的蓝发,发梢掠过她瓷白颈侧时,激起涟漪般的酥痒。
动作分明是蓄意的撩拨,却偏生做得浑不经意。
撩人而不自知。
“冷鸢,问你一个问题。”
“问。”
声带振动出敷衍的字节。
“应战书上为什么要写那句话?”
他低语声落,却字字掷地有声。
或者说为什么要让他向阳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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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收到冷鸢的应战书时,他本以为会像其他人一样,满纸都是挑衅的言辞。
但打开信封,只见六个字跃然纸上。
「有本事考过我。」
短短六个字却灼痛了他的眼底。
琅琅蝉鸣是夏夜的永恒背景,而A4纸上六个黑字是他五脏六腑失血的底色。
蝉声愈沸,心愈下坠。
望了眼教学楼外明明灭灭的灯火,用将尽的签字笔在下方添了三个字。
「没本事。」
字迹潦草,却清晰得刺目。
托冷知诺代为转交时,未暇思量她如何待己,亦未预见次日晚自习会收到回复。
只见信纸上写着一行隽秀的字迹。
「没人能定义你的坠落,除非你停止向上。」
窗外的蝉鸣骤然立体了,与夜色融为一体,消弭起伏,褪去旋律,仅以夏夜本真的声响存在。
自始至终,她的目光从未沾染半分轻鄙。
自始至终,她都在引导他朝向太阳。
旱野中倔强的草茎,纵使被疾风压弯,却终将头颅昂向日光。
他要将颓败的泥泞踩在脚下,向阳而生。
少年从不缺逆风翻盘的勇气,在每个春天破土而生,在每个夏天炽热燃烧。
她的存在本身是方向,无需言语,却让他看清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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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冷鸢认真的眼眸定定盯他,没有回应他的提问,转而抛出自己蓄谋已久的疑问。
“为什么要回‘没本事’?”
落地窗外的雨夜汹涌洄漩,两人距离近得能数清彼此睫毛。
裴野的嘴角短暂牵动,笑意稍纵即逝,黯淡的瞳孔泛着苦涩的色调。
“在我16岁那年的盛夏,我的父亲因公殉职,他是我心中最伟大的榜样。
那个暑假,我过得浑浑噩噩,直到开学前,我才跟着爷爷回到了梅江。
第一次月考,我故意没有参加,只是想继续沉浸于混沌中。
直到那天,我从办公室出来,鬼使神差地问你能不能交朋友。你回过头,冷冷地说出‘不配’两个字。
那是我第一次在别人眼中看到明显的轻蔑,因为你的那句话,我突然清醒了。
我下定决心要证明给你看,让你不得不正视我的存在。
三年来,我一次都没能超过你一次。看到你挑战书上的六个字,我的眼睛被刺痛了,但却又心甘情愿。
我故意那样写的,就是想让你知道,你的这个手下败将心甘情愿跟在你身后,心甘情愿输给你。
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可能是执念开始的时候吧。”
三年让他领悟,疼痛方为存活的实证。
冷鸢双手紧紧抓着沙发垫的蓬松绒毛,在裴野漆清的瞳仁中,她映见清清冷冷的自己。
未料想,他心底埋藏着对父亲的深切思念。
未料想,他的喜欢比潮湿的黄昏更早降临。
未料想,他所作所为皆甘之如饴,心甘情愿。
是不是亦甘愿接纳她的欺瞒?
接纳她初始接近他时动机的不纯?
接纳自己爷爷对她全家造成的伤害?
接纳他们之间注定没有好结果的现实?
一呼一吸间,鼻腔被绵软的湿意充盈,肺叶似浸透潮气,沉甸甸坠在胸腔。
恍惚间连眼前咫尺也失了轮廓。
恍若隔雾观花。
裴野,你应该恨我的。
她的一生,苦过、痛过,但不悔。
毕竟,是缘分让她遇见了意气风发的少年。
纵使是纠葛孽缘,纵是宿世债偿。
“裴野,人总要向前看。”
彼时她不解他为何颓靡,浑似自己失了双亲后厌世的模样。
只因她苦过,痛过,渴望为他人擎伞遮风,为自己引一缕光。
只是,她已经无法回头。
所以,裴野,你要向前看。
风会停,雨会歇,长路尽头自有晴空。
“好,冷鸢我们一起向前看。”
向前看,本是刻在骨血里的求生本能。
他应承她的期许,将永不停息地向前。
所以,冷鸢,你开心一点了吗?
一灯一长夜,一夜一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