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哪个小老太小老头的诺基亚手机的报时声准时响起。
电影即将开场。
空地中央,一方白色银幕被青竹竿稳稳撑托,斜悬于东西两栋爬满苔藓的旧楼之间。
仿若时间的桥梁,连接着过去与未来。
放映机“咔嗒咔嗒”的转动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可闻。穿堂风卷着胶片特有的樟脑气息弥漫。
幕布倏然亮起的刹那,蝉鸣声、蒲扇声、孩童嬉闹声层层叠叠沉入夜色。
胶片转动的沙沙声成了唯一的支点,托起一部机具年代感的电影《罗密欧与朱丽叶》。
经典对白与优美配乐流淌于巷弄,时而清晰如在耳畔,时而模糊似远在天边。
人群的影子在破败的墙上摇曳不定,或长或短,或胖或瘦。
冷鸢认真盯着幕布上晃动的人物,夜风拨散她的蓝灰发,也吹乱身侧依旧剥栗子的落日橙碎发。
“裴野,别剥了,吃不下了。”
嘴里还嚼着栗子,含糊不清地嘟囔,腮颊鼓动如松鼠贮粮般可爱。
裴野却故意把壳往她方向一弹,碎屑星星点点溅上她裙裾。
“哎,剥栗子是给未来女朋友的福利,你忍心剥夺?”
梧桐的枝丫摇曳,抖落几片斑驳的树影。
他歪头冲她挑眉,侧脸被幽暗的光映着,线条勾勒出几分危险的凌厉。
“……”
冷鸢斜睨他一眼,欲抬手掸去裙边零落的碎壳。腕间却忽被一截灼烫截住。
指尖犹存栗壳的涩香,似将夏夜余温一并拢入掌心。
“你是小鸟胃?才吃几颗就喊停。”
咬字极重,勾得人酥痒难耐,暧昧却不清不楚。
“有你这么追人的吗?还有,你衔着烟干嘛不点燃?”
影影绰绰的灯火时明时暗,将他的侧影裁得破碎朦胧。
她忽觉他叼烟的姿态竟生出几分稚意,像只护食的犬,将最柔软的腹肚无意袒露,喉间却仍低低呜咽着佯装凶悍。
这般矛盾,倒叫他眉眼间的戾气都成了虚张声势的痂。
“怕你不喜欢,追人总得有诚意。”
裴野掌心温度灼人,指节在她手背上摩挲,掠过腕骨时重重一按。
他从未有过追求女生的经验,但他明白最基本的道理。
——诚意是不可或缺的。
尽管他没有询问过冷鸢是否喜欢烟味,但他暗忖,乖顺如她,大抵讨厌尼古丁浊气,正如好学生总与澄澈为伴。
残破路灯将碎光斜洒在她面上,半张容颜隐于暗幕。
让他忽生出一种荒谬的错觉:
自己或许正站在她的阴影与光明的交界处,半步生,半步死。
忽有冷鸢蓄谋已久的问题破空而出。
“你出来找我,你爷爷自己一个人在家,你不担心吗?”
尾音在喉间打了个结,突兀的问题分明砸入沉默中。
补上的后半句是仓促的掩饰。
“你不是说你爷爷摔倒了吗?不需要人照顾啊。”
两句话在裴野听来,以为她是在暗示自己有些烦人,想要赶他离开,指节力道又添分,腕骨相触处几欲生疼。
“爷爷现在在慢慢恢复了,拄着拐杖能走路,不用担心。”
夜色下黑白分明的眼睛漾开惑人的弧,唇角牵着试探的笑。
“你要是怕我虐待他老人家,不妨去我家坐客?”
两人肌肤相触的温度在晚风中忽明忽暗,像一盏随时会被吹熄的孤灯。
冷鸢眼瞳闪过错颤的波纹,被他握着腕骨的手紧紧嵌入软肉。
自从得知裴铭深因意外摔倒无法前往老诊所取药,她一直在寻找机会与裴野单独见面。
返校那日,裴野那句“以后取药皆由我代劳”落入耳中,心底恍惚滋生利用他的意图。
最后到裴野生日那晚,他说要追求她,她决意开始利用他,诱他深陷,待时机成熟,再借他引路去见他的爷爷。
只是没待她布下言辞网,少年已先一步抛出邀约,恰似黑夜中两枚棋子,皆在无声博弈中落向对方预设的格。
巷口的风飒飒吹着人的心脏,像裂了缝隙,渗入了另一种血肉。
别再利用他。
可另一种蛊惑却告诉他。
他喜欢你,会原谅你的利用他的。
呼吸缀着几缕寥落的湿,凝成喉头的迟疑。
她听见自己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你和你爷爷很亲近吗?”
或者说,喜欢她到了何种程度,会让他在她和他爷爷之间,选择她吗?
诘问太残忍,答案却分明刻在暮色中。
他们不过认识数月,而他与爷爷的羁绊,早已不可分割。
忽而,整片九曲巷有片刻停电,银幕骤然黯淡。
人群并没有陷入惶乱,反而迸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有人趁机起身活动筋骨,与邻人交换着对剧情的猜测。
老放映员匆匆调试发电机,巷子内趁机亮起更多手机闪光灯,点点白光飞舞。
她耳畔捕捉到裴野的声线褪去了往日的散漫,字句间沉淀着少见的沉重。
“我是爷爷看大的。”
恰好电力恢复,电影恰好演到久别重逢的恋人相拥,银幕上的光影重新流转,人群的情绪也重新点燃。
冷鸢只觉自己的视线暗而复明,明而复暗。
爷爷带大的。
说明爷爷在他心中有着无可替代的重要位置。
夜风划过耳旁,她听见自己的野心掷地有声。
“我去做客。”
裴野,是你先引狼入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