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鸢执笔时,窗外的梧桐叶在夕光中簌簌作响。
她摒弃冗词赘句,简简单单落下六个字。
「有本事考过我。」
两幢教学楼隔空对峙,她没有直接将挑战书直抵裴野手中,只趁着暮色初染的间隙,将挑战书藏进他桌洞。
没想到,一堂晚自习方歇,裴野已将“挑战书”送至冷鸢手中。
“给你班第一。”
少年语气不耐烦,近乎粗鲁地抛向冷知诺的方向,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吝啬给予。
冷鸢拿到手时,以为是挑战书,没想到是一份应战书,还是没骨气的应战书。
「没本事。」
三个龙飞凤舞的打字,突兀地拓印于雪白的A4纸上。
仿若少年一具空荡荡的躯壳,颓废地在无人问津的暗隅徐徐沉坠。
她在「没本事」的墨痕下,以楷体笔锋勾勒出一行端凝的字迹。
「没人能定义你的坠落,除非你停止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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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花板的日光灯嗡嗡作响,冷鸢好像又听见了十六岁那年的啾啾蝉鸣,听见了二十七班和二十八班琅琅读书声。
失焦的眸光渐渐凝敛,回忆潆洄片刻,慢慢慢慢消遁。
视野内一片泛滥着烟灰色的光线。
望不清沙发上仰着头颅的人的眼神,也望不清自己这颗浑浑噩噩六年的心脏。
只看得清少年几乎拉成直线的下颌骨,看得清自己触手可及的、阴暗的勃勃野心。
天色彻底灰败,商业街灯火阑珊,泛滥成灾的雨水路,一道道具象化的黯。
雨再大,总该回家的。
他再好,总该远离的。
既定现实。
不可逆转。
*
梅雨最恼人的是无孔不入的潮气。
晾衣架上蓝白相间的校服始终半干,泛着潮气,连风都带着霉味。
可偏生植物在仲夏时节疯长。
苔藓在腐木上舒展绒毛,蕨类植物的孢子随风散成淡青的雾,栀子花在雨声中悄然绽开……
冷鸢推开卧室朱红色漆的木窗,迎面扑来的风带着发酵的湿气。
头颅探出窗外,搭在窗台上的指尖,沾了层薄薄的尘灰,也沾了层浅浅的潮润。
压进视野的是梅江经年不衰的窄巷。
石板路被雨水泡得发亮,苔痕从缝隙间探出头来,将灰白的岩板染成斑驳的绿。
日轮高悬时,家家户户把竹椅搬到门廊下。
王婶用净水湃过的黄瓜招待串门的邻居,闲话从东家的菜价讲到西头的新生儿。
张奶奶摇着蒲扇讲古,说几十年前这条老巷还是条河。
有时,大伯和伯妈吵架摔了碗,隔壁王叔立刻提着修碗的老工具箱上门,一句“瓷活儿要趁热修补”消解了半日怨气。
春夏秋冬岁岁循环,白昼黑夜日日轮替。
他们依旧被柴米油盐泡得踏实。
没有霓虹的喧嚣,没有精致的雕饰,只有砖缝间生着的青苔,窗台上的荼蘼花,还有絮絮叨叨的家长里短。
生活在梅江,像一壶慢慢煨着的茶,不烫不冷,刚好暖手。
*
雨后初晴,昼色澄明,绿叶上凝结的露珠折射出彩虹。
九曲巷中枢的老诊所内,冷鸢悠哉悠哉盘踞于樟木长椅上,膝头斜斜搁置着一册泛黄的药物典籍。
许是百无聊赖,耳廓嵌着枚莹白耳机,导线隐没于白色衣领间,手机静卧于书页末章。
嘴里哼着梅江一中广播站永不疲倦的神曲《追光者》。
“有的爱像阳光倾落”
“边拥有边失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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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天光大开的廊道交汇处,总似被青春特有的躁动填满。
甫一铃声落下,过道上浮动着薄施粉黛的面庞、廉价唇膏涂抹出的胭脂红痕、浓烈刺鼻的香水气息,以及裤脚刻意挽卷的吊车尾学生。
他们唇齿间翻涌的话题,永远绕不开一个名字。
——裴野。
盛夏长长的日光下,孟瑶双臂环抱,倚着廊柱向最要好的小姐妹们倾身,神秘兮兮压低声音八卦。
“嘿,你们听说了吗?昨天野哥抽烟被抓住了。你们猜猜‘西瓜肚’会怎么处罚他?”
“西瓜肚”是学生们对学校政教处主任的外号。
他的身材圆滚滚的,尤其是突出的肚子,像一个熟透的大西瓜,因此得了这个诨名。
“还能怎么罚?肯定被老班骂得狗血淋头呗!然后把野哥叫到办公室去写检讨。”
小姐妹幸灾乐祸接话。
“不对,我听说他昨天在办公室和老班顶嘴了,超级拽!”
吵吵闹闹的廊道内,一个披头散发的女生加入八卦队,一副知根知底的模样透露真相。
“啊啊啊,野哥真是太帅了,连抽烟被抓都这么有型~”一个小姐妹捧着自己绯红的脸颊,用气泡音花痴般地感叹。
窗畔几个挥拳打闹的男生闻言齐翻白眼,嘘声浪掺着半是艳羡半是酸涩的风。
裴野总是这样,特立独行,不按常理出牌。
旁人总道他年少轻狂,眼底空无一物,永远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殊不知满不在乎的壳子底下,是少年用来遮挡心跳声的,最拙劣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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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的苍绿载不动无尽夏的梅雨,所有沸腾的情绪皆沉入看似平静的冰湖。
空气中漂浮着透明雨丝,肉眼难辨,却沉沉压在睫毛上,让视线蒙上一层薄纱。
腐涩的风拨动冰蓝灰发梢,掀起一阵躁热。
一道放荡不羁的声音冷不丁乘风砸入耳膜。
“啧啧啧,不愧是年级第一,高考结束了也努力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