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乌龙茶的空瓶子,像个冰冷的图腾,躺在书包最深的角落。它残留的气息早已消散殆尽,只剩下塑料的硬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关于“触碰”的羞耻记忆。日子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中滑过。我依旧是那个角落里的影子,周叙白依旧是那个光芒万丈的岛屿。只是,每一次看向他背影的目光,都多了一层更深的、连自己都唾弃的贪婪。
那本日记,成了我唯一的宣泄口。字迹越来越潦草,情绪却越来越浓稠。我开始记录更多关于他的细节,甚至是他和别人说话时的神态,他笑起来时眼尾的弧度。像一个贪婪的守财奴,拼命收集着关于他的一切碎片,明知这些碎片最终只会将我割得遍体鳞伤。
“2019年10月23日,多云。他和隔壁班的体委在走廊聊天,笑得很开心。体委拍了他的肩膀。他没有任何躲闪。为什么……我不行?”
“2019年10月24日,小雨。他今天好像心情不太好,一直皱着眉。想问,不敢。连递张纸巾都怕唐突。”
图书馆,是我除了教室外最常待的地方。这里安静,人少,更重要的是,周叙白偶尔也会来。他通常坐在靠窗光线最好的位置,专注地看书或做题。而我,习惯性地蜷缩在靠里书架最深、最不起眼的角落,捧着一本永远翻不完的书,目光却透过书架的缝隙,贪婪地、长久地偷望着他。
阳光勾勒着他专注的侧脸轮廓,细小的绒毛在光线下清晰可见。他偶尔会无意识地用笔尾轻轻点着下巴,思考时会微微抿唇。这些细微的动作,隔着书架的距离,像一场无声的默剧,在我心底反复上演,带来隐秘而尖锐的快感与痛苦。
今天,他又来了。我的心跳不自觉地加快。我像往常一样,抱着几本刚从书架上取下的、根本没心思看的书,准备回到我的“巢穴”。心脏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兔子,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隐秘的渴望。那积攒了三年、几乎要将我撑破的勇气,如同沸腾的岩浆,在胸腔里翻滚冲撞。无数次在日记里、在深夜的辗转反侧中练习过的话语,此刻清晰地涌上喉头。
“周叙白,我……” 我甚至能想象出自己说出这几个字时,声音会抖成什么样子。脸一定红得不像话。他会怎么看我?惊讶?疑惑?还是……厌恶?
光是想象他可能出现的任何一种反应,都让我手脚冰凉,呼吸困难。可是,那渴望太强烈了。强烈到压过了所有的恐惧和羞耻。哪怕只是告诉他,哪怕只是让他知道,有一个叫许青野的人,曾经这样卑微又炽热地喜欢过他。不求回应,只求……不枉我这一场兵荒马乱的青春。
我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里的书,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书脊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这点疼痛却奇异地给了我一丝支撑的力气。就是现在。绕过前面这排书架,走到他面前。把书放下,然后……说出来。
我迈开脚步,像走向审判台的囚徒。每一步都沉重无比,踩在狂乱的心跳上。图书馆里安静得只剩下翻书页的沙沙声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距离那排书架还有几步之遥。我的视线甚至已经能捕捉到透过书架缝隙落在地板上的、属于他的那一片光斑。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我从未听过的、近乎撒娇的柔软腔调,轻轻响起:
“叙白……”
我的脚步,像被瞬间冻结在原地。血液似乎也在那一刻停止了流动。那不是周叙白的声音。
一种极其糟糕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倏然缠上我的心脏,狠狠收紧。
我几乎是本能地、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着,猛地闪身躲进了旁边两排书架形成的、更深更暗的狭窄缝隙里。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落满灰尘的书架,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无声地撞击,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我屏住呼吸,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
视线,透过书与书之间狭窄的缝隙,艰难地投射出去。
光斑所在的地方。
周叙白站在那里。他面前,站着一个穿着米白色毛衣、身形纤细的男生。许青野认得他,林星望,隔壁班的,成绩很好,人也温和漂亮,像一颗精心打磨过的珍珠。
此刻,林星望微微仰着头,白皙的脸颊上似乎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眼圈微红,像受惊的小鹿。他的手指,轻轻地、带着无限依赖地,揪着周叙白衣袖的一角。
而周叙白……周叙白的表情,是许青野从未见过的。
那是一种近乎心疼的温柔。平日里总是带着点疏离感的清冷眉眼,此刻柔软得像化开的春水。他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林星望,眼神里的关切和怜惜浓得化不开。那目光,像一张温暖的网,将林星望整个笼罩其中。
然后,许青野看到了让他灵魂瞬间碎裂的一幕。
周叙白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拂开了林星望额前被泪水沾湿的碎发。他的动作那么轻,那么小心,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接着,他微微倾身,低下头。
一个轻柔的吻,如同羽毛拂过,珍重地落在了林星望光洁的额头上。
时间,在那一刹那彻底静止了。
我的世界,像是被投入了一颗巨大的炸弹。所有的声音、光线、空气,都被瞬间抽离。只剩下眼前那残酷得如同慢镜头般的一幕,被无限放大,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砸进他的视网膜,然后穿透眼球,直捣心脏!
轰——!!!
脑海中一片震耳欲聋的空白。紧接着,是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裹挟着尖锐的碎片,疯狂地席卷而来。那些碎片,是他小心翼翼收集了三年的、关于周叙白的每一个瞬间:他阳光下笑着的侧脸,他打球时飞扬的发梢,他接过乌龙茶时指尖的温度,他对自己说“谢了”时那浅淡的笑容……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被这个吻,被周叙白看向林星望那温柔得能溺死人的眼神,击得粉碎!
原来……这才是他真正温柔的样子。
原来……他也会这样心疼一个人,这样珍重地亲吻一个人。
原来……那个在阳光下、在人群中光芒万丈的周叙白,他的光芒,他的温柔,他的一切,从来都只为一个人倾泻。
林星望。
那个名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许青野的脑海。痛得他浑身痉挛,几乎站立不稳。他死死地咬住下唇,铁锈般的血腥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只有这样,才能阻止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绝望的呜咽。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般的绞痛。恶心感汹涌而上。他猛地捂住嘴,身体因为强忍呕吐而剧烈颤抖。眼前阵阵发黑,书架似乎在旋转。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看到了。他全都看到了。
那积攒了三年、几乎要压垮他的勇气,在此刻变成了最可笑、最讽刺的笑话。像一个精心搭建的、脆弱不堪的沙堡,被一个无情的浪头拍得粉碎,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他像个跳梁小丑,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怀揣着自以为是的深情,却连靠近舞台的资格都没有,就目睹了主角真正的幸福。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尖锐的、无法形容的剧痛。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活生生地撕裂、掏空,再粗暴地塞进冰冷的、粗糙的砂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血肉模糊的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几乎要窒息。
书架外,传来林星望带着鼻音的低语:“……谢谢你,叙白。”
“没事了。” 周叙白的声音低沉而温柔,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是许青野做梦都不敢奢望的语调,“走吧,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