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死了。”
“你杀的?”
“是。”
他愣了片刻,喃喃自语道:“吃了那么多人,他也该死,做得不错。”
“丫头,这债还得差不多了,窗也该开了。”
翻过山头,漫山遍野的是望不到边际的、整齐排列着的树苗。它们还很年轻,枝干尚显纤细,但每一棵都挺直了腰杆,精神抖擞地向着天空舒展着稚嫩的枝条。
李言卿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生机盎然的山谷。他脸上惯常的清冷疏离,在这铺天盖地的、充满韧性的绿色面前,似乎也被悄然融化了一丝。
郭老驼兴高采烈地炫耀他种的树苗:“愚人爪其肤以验生枯,摇其本以观疏密。我种树能顺木之天,以致其性。所以我移植树苗没有不活的。”(1)
“田英小时候喜欢围着我转,他告诉我,他长大了要成为一个为百姓造福的好官。”他转身指了指远方的小镇。
原本热闹的街道现在变得死气沉沉,罪魁祸首正是田英,却又不止是田英,每一个镇民都是凶手。
“我一个种树的,哪里懂为官的道理。只是我在镇上见那些官吏喜欢不断发号施令,看样子很怜爱百姓,但最终适得其反。”
“这些官吏一会儿打鼓招聚大家说皇上有令,清点店铺增加税收,一会儿鼓梆召集大家太后下旨,砍掉树林,种植果树。弄得百姓既困苦又疲乏。他们还抱怨着民众冥顽不灵、无法教化。”(2)
陈雪被老人拉着上了一堂哲学课,她像个好学生发问:“郭老,此局如何破解?”
“解不了,解不完,完不了。”郭老驼笑道,“这就是人啊。”
他眺望远处,那山脊之上,一条明艳的火线已从小镇深处悄然爬上山顶,神色淡然地如同回家吃饭这样的小事。
“走水了,是时候了。”
天边的火光照得黑夜如白昼,飘落的灰烬厚重如棺盖,将残喘的余温与微弱的噼啪声一同掩埋。
惊恐爬上镇民的脸,他们这才终于意识到:不是虚无缥缈的洪水,而是他们自己亲手毁掉了自己的家园。
幸存的人们在滚烫的废墟间踉跄,眼神空洞,如同被抽去了魂魄的陶俑。
焦土无言,死寂是唯一的声响。
绝望的灰烬之上,一道影子悄然立起,郭老驼的身形在浓烟中扭曲、拉伸,变得稀薄而透明,像一缕被风吹得狂舞的残魂。
他无声地悬浮在焦土之上,俯瞰着这片由他熟悉的一切化作的灰黑坟场。
老人入神地望向那条在低垂夜幕下静静流淌的雁河。
河水在远处幽暗地反着微光,如同大地上一道冷冽的银色疤痕。
郭老驼抬起了由烟与火构成的双臂,那手臂的轮廓在灼热的空气中剧烈波动变形,向着雁河的方向,猛地一攫。
大地深处传来沉闷的呻、吟。整条雁河的水,仿佛被一只覆盖苍穹的无形巨手攥住,硬生生从河床中拔起。
河水失去了流淌的姿态,化作一条挣扎扭动的庞大银龙,被无可抗拒的力量卷向炽热污浊的天空。
大地被剜去筋骨,裸露出焦枯的脏腑。
翻涌的浊流被卷上高空,与浓烟、热浪、尚未飘尽的灰烬猛烈搅拌、撕扯、融合,在苍穹的熔炉里被反复锻打,分离,再凝聚。
终于,它不再是河,而是雨。
这里是清晨的午夜,达黑白之站,即离别之时。
缄默的雨水冲刷着暗夜的窗,大雁四起,装点了单调的天空,悲鸣与新生响起了二重奏。
“你去哪?”
李言卿拉住陈雪的手腕,抬头望去,大雨倾盆,“这里的一切就要结束了。”
“我得去接小狗回家。”少女不顾大雨,往林听骨分别的地方赶,不过几秒,她就淋得浑身湿透。
她心里直打鼓,安慰自己,“小狗就算不太聪明,下雨了也知道躲起来吧。”
其实雨不大,只是依萍一直找她爸。
其实雨不小,陈雪含泪冒雨找她狗。
“林听骨,你怎么还站在这里啊?雨这么大,瞧你都成落水狗了。”
同样被淋得湿透的男人站在雨中,苍白的脸上多了分惊喜而后是委屈,他义无反顾地再次奔向她。
好吧,她的小狗真的不太聪明,下雨了不会躲,就干等着。
“我等你接我回家,我怕我一走,你就找不到我了。”
小狗是神明堕落人间的信徒,而她是他怨恨过的神明。
这一世,林听骨再次等到了他的主人,成为了她最狂热和最卑微的地下情人。
黎明将至,一场雨过后,天边忽然现出一道彩虹,那彩虹的末端是一棵枯死的老槐树,黑炭的树木之上,有一株嫩芽,悄然探出头。
是绝处逢生,枯木逢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