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里斯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站在一块石坡上,手里拎着水囊,近乎是机械地喂马,进食,喝水,过了好一会儿,情绪才缓缓抽离。
他眨了下眼,抬手按了按眉心。痛感未退,脑中依旧浮着几道未曾成形的预感残痕。西里斯扫了三人一眼,叹了口气,走到伊莎贝尔身边坐下。
“感觉好点了吗?”
伊莎贝尔抬起头,往他身边靠了靠,“我...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她的声音很小,眼里还留着那片血色的残影,“在地下街,死亡至少是……有原因的。争夺食物、保护自己,或者被人背叛。但他们……”
她说到一半停住了,不知道该怎么把那些尸体和牺牲放进同一个句子。
西里斯沉默了,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也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愿意为了信念和意志,毫无私念地把性命交出去,只因为前方需要掩护,只因为“任务必须完成”,放弃自己让其他人前行。
“我不知道,小鸟,”他听得清自己声音里的恍惚和不确定,目光落在远处那片仍隐约可见的战痕上。
“我不知道。”
“我们都需要时间来消化今天看到的一切,但无论我的任务是什么,无论你们加入调查兵团的理由是什么,我们现在都是这里的一部分。而刚才那些牺牲的士兵,他们保护的不仅仅是补给马车,也包括我们。”
法兰和利威尔闻言看了过来,静静地听着他讲。
“所以我们也欠他们一些东西。”西里斯扫过那两个人, “不管我有多动摇,不管你们有多动摇,有一点埃尔文说得没错,我们的任务,对这次调查至关重要,我们得做完它。”
“刚才那一段,是每一场壁外调查的常态。” 他没再看向谁,只像是在说给风听。
“至少让他们的牺牲不要白费。”
伊莎贝尔抬起头,看着他,眼圈有些红,却没让眼泪掉下来。西里斯冲她扯了扯嘴角,跟往常那样揉了揉她的发顶。
“他们不能白走一遭。”
空气里沉默片刻,像是风也替他们哀悼了一轮。
“好了。” 他重新挂上往日的笑容,虽然有些勉强,努力挤出轻快的语气,“不能让你们一直皱着脸,我可没打算带三尊石像去执行秘密任务。”
西里斯说着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转头看向利威尔的方向:“我们会在下一个休整点与主队分离。行进路线主要是穿越森林,相比主队经过的平原要安全许多。只是天黑之前我们必须赶到东南林线边缘,这样才有可能避开不必要的麻烦。”
“会有警戒部队在附近戒备,一旦巨人靠近,埃尔文会用信号弹示警。所以——”
他顿了一下,看着几人挨个对上目光,最后定在利威尔身上。
“所以不用太担心,至少我们几个肯定能活着回去。”
利威尔迎着他的目光,神色微动,像是想说什么,半晌又偏开了头。法兰将手里的刀柄重新插回鞘中,靠着树干往后一仰, “你最好是说到做到。”
“除非你对自己的战力没信心。” 西里斯耸了耸肩,嘴角扬起一点弧度,“那就当我没说。”
法兰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少见的没有回嘴。他直起身左右抻了抻,走去喂自己的马。
“我信你说的。” 伊莎贝尔拽了拽西里斯的衣角,下巴抵在膝盖上, “就算不能保证一定活着,也要拼到最后一刻。”
“别说不吉利的话,” 西里斯低头看她,伸手替她把披风拢了拢, “埃尔文的计划很周全,我们也没那么容易死。”
休整时间很快结束。信号弹再次升起,队伍重新启程。过了正午,队伍抵达一处被森林包围的小型高地。阳光从林隙斜洒而下,落在铺满青苔的岩石上。这是计划中的第二个休整点,也是西里斯小队即将脱离主力部队的位置。
“我们大约在这个位置。” 法兰蹲在岩石上,点了点摊开的地图,“距离目标区域还有半天路程。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应该能在日落前抵达。”
“那我们最好沿着旧林道走,避开北侧那片空旷地。” 利威尔蹙眉低声补充,视线扫了眼周围, “地势太开阔,不适合我们这支小队单独穿越。”
“同意。” 法兰立刻调转角度,在地图上勾出一条更隐蔽的行进路线。
西里斯点头,正欲补充,余光中便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朝他们这边走来。他神情一肃,立刻站起身,其他三人也随之动作。
“西里斯。” 埃尔文走到近前,朝几人点了点头, “准备好执行特别任务了吗?”
“分队长。” 西里斯敬了个礼,答得毫不迟疑,“我们已经确认好路线与预案,随时可以出发。”
埃尔文简短地点了下头,目光缓缓扫过四人, “这项任务的重要性无需赘言。但若遇突发情况,“他目光定在西里斯身上,意味深长地看他一眼,”首要目标是保全小队。”
“明白,长官。” 西里斯明白他的意思。
身旁的利威尔与法兰默默交换了一个极短的眼神,伊莎贝尔站的更直了一些。
埃尔文似乎捕捉到什么,却没有深问。他微一点头:“祝你们好运。”话音一落,他顿了一下,转向西里斯,“你跟我来一下。”
“是。” 西里斯转头对三人简短叮嘱:“检查装备,十分钟内准备就绪。”随即跟着埃尔文快步离开。
三人目送他们的背影渐远,直到隐入指挥区的人群与马匹之间。
“他们真的很重视这个任务。” 伊莎贝尔轻声说,目光追着两人远去的背影,“那个实验室……真的那么重要吗?”
“你说呢?” 法兰没正面回答,意味不明地挑了挑眉,“那家伙从昨晚回宿舍就没怎么笑过,今天更是连俏皮话都省了。”
伊莎贝尔被他噎了一下,撇撇嘴,刚想反驳,就被他推着往补给车队走。
“别想太多,先顾好眼下的事。你可是我们三个的移动补给包,晚上要是吃不饱,我第一个找你算账。”
利威尔还站在原地,盯着两人离开的方向,皱了皱眉。他总感觉西里斯和埃尔文在提防的不只有壁外的巨人,那两个人还在瞒着什么,不仅如此,埃尔文竟然会允许四个新兵——哪怕是精锐新兵——脱离主队、单独执行任务,那不像是他的作风。
是他当真这么相信他们四个人的能力,还是……
另一边,西里斯跟在埃尔文身后走向战术指挥小组,跟同样前来集合的韩吉点头打了个招呼。
“药带好了吗?”韩吉凑到他身边。
西里斯拍了拍胸前的口袋,示意都已准备妥当。
“记好注意事项,十分钟空窗期,间隔24小时才能再次服用。”韩吉紧张地盯着他,“千万别再像上次一样,这里是壁外,出了意外没法及时救你。”
“我知道,”西里斯扯了扯嘴角,“我相信他们,不会走到那一步的。”
韩吉深深看他一眼,两人一同听着指挥小组的会议和最后的协调安排。过了没多会,西里斯带着埃尔文的指示神色严肃地走了回来
“情况有变,”他低声对三人说, “前方区域有巨人频繁活动,我们的分离路线需要向东偏移两公里,避开可能的危险区。”
法兰立刻抖开地图,皱着眉重新标记路线:“会增加一点行程,但绕开这片区域确实更稳妥。”
“另外,” 西里斯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告知, “我们可能不是唯一对那片区域感兴趣的人。王政府……也派了搜查队,已经有小队被发现。他们似乎也在寻找同一个目标。”
话音落下的瞬间,几人神色同时一紧。
“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利威尔猛地抬眼,心头一冷。
“埃尔文的命令,”西里斯答得干脆,“知情的人越少,任务越安全。他不想主力部队被干扰。”
“他的判断是,王政府可能也在找某些实验遗留,或许早在我们之前就有人通报了这片区域的异常。”
“……所以我们是来和他们抢时间的?” 法兰眉头越皱越紧,隐隐明白了为什么西里斯一路上这么严肃。
西里斯沉默地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那他们知道我们会来吗?” 伊莎贝尔眨了眨眼,紧张的嗓子发干,“他们会不会对我们动手?”
“所以我们才选了从林线穿过去。” 西里斯冷静地解释,“尽可能的隐蔽自己,也避开我们主力的行军线,不留下任何痕迹。”
利威尔盯着他,良久不语,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怒火,只有某种比怒火更可怕的冷寂。
“你早就知道我们要去的地方不只是废墟。” 他说得极轻,神色不辨喜怒,“从一开始你就知道。”
西里斯没有辩解,默默点了点头。
“你还隐瞒了王政府也在找那片区域,隐瞒我们可能会遇上的不只是巨人,还有王都的那群走狗。” 利威尔逼近一步,眼神一寸寸的剜着他,忍住了想要拔刀的冲动,却压不住心底那团怒火——自己昨晚的动摇简直可笑。
“你到底拿我们当什么?”
法兰脸色变了,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利威尔一个眼神压了回去。
“你以为笑得跟婊子一样,送几件破烂,就能让人忘了你到底藏了多少事?” 利威尔低声嘲讽,压抑了许久的不安终于从脸上裂开一角,“你可以拿自己去赌,但你没资格替别人下注。”
“我没打算让任何人出事。” 西里斯脚下动了动,想朝他靠近,却被他眼里的寒意生生定在原地,只能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顿,“我不会让任何人出事,这是埃尔文和我一致达成的意见。”
“你不会?” 利威尔冷笑了一声,连讽刺都带着疲惫,“你算什么东西,拿什么保证?那些巨人……” 他低下头,短暂地闭了闭眼,
“……如果有人死了呢,西里斯?如果,有人回不来了呢?”
沉默像山石一样塌下来,压在几人肩头。
西里斯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他垂下头,第一次不敢去看这三个人的眼睛。
“你最好祈祷我们都能活着回来。” 利威尔逼近两步,一把扯住西里斯前襟将他拉近,逼他抬眼看着自己,“否则你欠我的,不只是解释。”
伊莎贝尔左右看了看,小心翼翼地插话,“我们能行的,我们是最好的小队。对吧,法兰?”她使劲拽了拽法兰的袖子,拼命给他使眼色。
法兰清了清嗓子,勉强扯出一个并不轻松的笑,顺着她的话岔开:“事已至此,利威尔,我们回去再算账。现在……还是先把任务完成。”
他上前分开了两个人,转向西里斯,神色复杂了些,“如果正面撞上王都那批人,埃尔文打算怎么解释?”
西里斯没料到他会主动解围,感激地看他一眼,“说法是,那边可能埋有旧时代兵团的补给据点。他打算模糊目标,把‘实验室’说成一处可能存在战略资源的废弃哨站。我们是去确认线索的。”
“……旧时代兵团?” 利威尔冷冷重复了一遍。
“是,兵团和中央之间的烂账。” 西里斯答得飞快,不敢再藏着掖着,“并不适合公开谈论,也不会写入报告。”
法兰微微眯起眼睛:“情况变得更加复杂了。”
“但不会改变我们的计划,”西里斯接上,“任务依然是找到实验室,收集资料,安全返回。”
法兰点点头:“那我们最好重新检查一下准备的补给。敌人不同了,得多考虑点东西。”他说着招呼伊莎贝尔跟自己走远些,留给身后两人一些空间。
伊莎贝尔忧心忡忡地看了两人一眼,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法兰走了。
利威尔静静站着,直到远处脚步声消失,才缓缓退开一步。
“……你最好说到做到。”
西里斯知道此刻自己不可能博得原谅,只能先求得一场勉强的理解。
“我的确有事瞒了你,” 他抬眼看着对方,眼底多了几分恳切, “等回来后我会把所有事都交代清楚,现在先完成任务。”
他试着调出一点疲惫的笑意:“到时候你有的是机会拷问我。”
利威尔看着他沉默了一瞬,什么也没说,抬手扣紧了腰间的刀鞘。
短促的号角声划破了两人间的寂静,是主队准备继续前进的信号。西里斯抬眼望去,主队前方的斥候已重新分散出去,不远处的埃尔文策马而立,向这边投来短暂一瞥。西里斯向埃尔文点头示意,深吸一口气,招呼那两人回来。
“我们走。” 他翻身上马,收紧了缰绳,“最后确认好瓦斯和武器还有补给,保持警戒。从现在开始,我们只能依靠自己了。"
利威尔冷冷跨上马背,没有应声,第一个策马而出,直奔林间。法兰默默纵马跟上,伊莎贝尔回头有些复杂地看了西里斯一眼,也没说什么,紧追了上去。
西里斯收拢缰绳,最后一个踏入那片密林。四人策马小跑,离开主队越来越远,周围的声音逐渐减弱,只剩下马蹄声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西里斯落在队尾,目光牢牢落在三人的背影上。他们彼此之间的距离不过几米,却比任何时刻都显得遥远。他没有试图开口,也没有试图解释。他知道,那不重要了。
至少,他们还愿意和他并肩走进这片林子,已经是最大的容忍和默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