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药材放到库房里,前院没人,就不用过去了。”
叶九溪道了声好,从差役手里接过装药材的盒子,朝库房走去。
天色已经晚了,宫灯渐次亮起,歌舞升平,正是华清宫一天之中最为热闹的时候,药堂的人却散得差不多了。细究起来,好像是金吾卫那边有什么紧急的案子,故而从太医署调离了一大批人,连几个医博士也被征召走了;留在药堂的,也只有像叶九溪这样打打下手和杂工的药童。
库房在整个药堂的最内侧,这里靠近宫墙,地处偏僻,除了药材出入库时需要人手,一般没什么人会专门过来。他一边走,一边随手翻着盒子,这次入库的是一批“树枝”,散发着一股沉闷的苦味,其间还夹杂着几朵金黄的干花,他是一点儿都不认识,只是希望过会儿不要收纳错了才好。
吱呀一声,叶九溪推开库房的门,手却微微一顿。
在满室黑暗中扑面而来的,除了浓郁的中药味,还有一股不易察觉的铁锈味道。在浪客行度过了这么多天,叶九溪对这种气味再熟悉不过了,他只是一怔,随后便若无其事地掩上了门,掏出火折子,点亮了库房中的摆灯。
烛火跳动,室内顿时明亮起来。成排的桑木大柜交错排列,投下黑压压的影子,库房内寂静无声,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叶九溪垂下眼睛瞥了一眼地面,薄薄的灰尘中有一道并不算明显的拖拽痕迹。他走向库房的另一边,点亮了第二盏摆灯。
灯亮起来的那一刻,他面前的桑木大柜突然轰的一声从中间裂开,一把横刀携劲风斜刺里劈来,菩提木灯檠瞬间被砍成了两半!
灯笼滚落到地上,顿时熄灭了,库房中一下子变得晦暗起来。黑暗中依稀可见银光猎猎,刀锋凌厉,在呼啸的破空声中直逼到叶九溪眼前,连他鬓边的黑发都向后翻飞起来。但这一刀的势头也就到此为止了;千叶长生铮然出鞘,只一眨眼间,两人便交手数招,刀剑相接的嗡鸣声甚至盖过了药柜倒塌崩坏的声音。
“嗯?”
轻剑架住劈下来的横刀,叶九溪一愣,察觉到了些许怪异之处。
偷袭者虽然藏身在黑暗之中,但从武器上便能看出,来者八成是人机玩家中的那个刀宗。对付刀宗,他本来想要另走剑招,巧取得胜,但二人甫一对峙,他便发现对方手上竟然后继无力,很是奇怪。
但这一点对他来说倒是有利,叶九溪不再犹豫,手上用力挑开刀锋,趁对方来不及变招的时候抽出重剑蓄力,轻喝一声,泰阿带着山崩之势当头劈下,夕照雷锋!
无论是游戏设定还是浪客行中,能与重剑在力道和重量上相抗衡的应该也没有多少门派。在叶九溪的预想中,这一招应该能逼得对方离开藏身的角落、不得不出来——但他没想到的是,云流岚竟然举起刀硬接了这一招;更没想到的是,那把唐横刀相抗之下竟然锵啷一声脱手而出,直直地摔到了库房的另一边。
泰阿不再受阻,势如破竹般向对方劈去,而云流岚却不知道怎么回事,竟也顺势倒了下去。叶九溪心头一惊,虽然知道人机是敌对关系,但也没想着要在这里取了云流岚的性命。但重剑剑势太急,他一时间也只得硬生生改变剑锋斩下的方向,只听一声巨响,本来还剩半截的桑木大柜顿时四分五裂,也算是报废得彻底。
满屋木屑乱飞,不少药材从百子柜中摔出,又被二人踩碎,空气中的味道十分难以形容,但血腥味却更加浓重了。叶九溪心头疑虑,他确信方才短暂的交手中并没有伤到云流岚,不过看对方的刀法来势汹汹,却很快后继无力,想必是早就身上带伤。
眼看他倒在地上没了动静,叶九溪将泰阿回鞘,提着轻剑,跨过地上一片狼藉,慢慢地沿着墙边走了过去。
还剩一盏菩提木灯檠,他干脆把摆灯也搬了过来,就着烛光看得清楚:眼前的人,的确是他在梨园宴上曾经见过的那个刀宗,只是这人赫然已经面如金纸,半身浴血,眼看着气息已经一瞬比一瞬微弱下去。
叶九溪眉头一跳,注意到他的右手竟然只剩下了四根手指,小指只剩指根,断面整齐,显然是被极其锋利的刀刃斩断,断口处做了简单的包扎,但依然血流如注,能看到一道巨大的弯曲横贯伤从小指指根一直延伸到整个手背,深可见骨,显然再差一点,被砍下来的就是半个手掌了。
能造成曲面伤口的武器,应该是凌雪阁的链刃,他顿时就想起了上一轮剧情里和他同在永宁公主府的飞琼,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交过了手。
不过,那都是题外话了,现在叶九溪面对的是更加严重的问题:
怎么办?
明知道云流岚已经不能算是和他们一样的玩家了,只是浪客行按照曾经的玩家复刻出来的数据,和他们已经是不死不休的敌对关系,但叶九溪还是无法处理面前的这种情况。该一不做、二不休地杀了他,还是救他,或者干脆就当成什么都没发生那样逃走,交给NPC来处理?那样的话,云流岚还能活下来吗?
叶九溪深吸一口气,握紧剑柄,试图说服自己: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如果云流岚活下来,对自己和队友们来说无疑又是一个威胁,而且人机和他们不一样,已经不会真的死亡,死去最多只意味着降级……
他看着自己提着千叶长生的右手,竟然在微微颤抖。
这种鲜活生命就在眼前慢慢消逝的感觉,他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了;他们甚至还一起经历过第二天,只是那时没能同行,今天便站在了对立的两面。
说来何其可笑,曾经拼命挣扎却依然无能为力的他,现在却要决定一个“人”的生……或死。
该动手吗?
他闭上眼睛。人在精神高度紧绷的时候感官就会变得格外敏锐,在安静的室内,能非常清晰地听到,云流岚的呼吸正在慢慢地微弱下去。
即使什么都不做,在没有治疗的情况下,他也很可能会死亡。
到底应该怎么面对人机,在进入第五天之前,叶九溪和队友们其实讨论过这个问题。即使是现在,叶九溪还能非常清楚地回忆起那个画面——案头雕花小灯里的烛火小幅度地跳动着,木窗开了一条缝,夜风不断地吹散着香篆钟里的烟雾;他们围坐在桌前,最开始,谁也没有说话。
不久之前,他们刚从客栈大堂回到房间。夜很晚了,玩家们早就各自回房休息,金大厨也在后厨打着瞌睡。赵云睿在整理柜台,看到他们队伍下来,露出带着几分意外的神色。
几个人对视一眼,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办法,围上去跟赵云睿攀谈起来。借这个机会,李千驰悄悄绕到柜台后面,飞快地翻开了她用来点卯的那本簿子。
这并没有花太多工夫,因为那本簿子恰好就停留在他们想找的那一页,老板娘娟秀的笔迹明明白白地记载着队名:桃源花毒明霸刀队。
队名的下方,是五个排列整齐的人名,墨痕与队名一样是灰色的,淡得几乎看不清楚。
兰瑾,阿攸,伏明,柳秋瑟,云流岚。
李千驰迅速默记下了这五个名字,抬头示意队友,可以离开了。
他们来得突兀,结束得也比想象中快,本来担心赵云睿会察觉到异常,但这位在游戏走遍了大唐的奇女子并没有多问什么,只是微笑着同他们道了晚安。在昏黄烛光的映照下,她温柔的笑容有几分奇特的意味,像悲悯,又像哀怜,好像洞悉了他们的想法。
她是这么说的:“前路还长,侠士早些休息,也好早日出发。”
这句话听起来似乎别有深意,但赵云睿的语气,又像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句随口问候。几人顾不上多想,回到房间,将李千驰记下来的名字誊写好,准备以递纸条的形式通知其他玩家;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们一样,知道这支队伍已经……全军覆没的事实。
叶九溪十分清楚地知道,缠绕在自己和队友们心头、比悲伤更加深刻的,是强烈的不甘。一遍遍誊写那些名字时,他就好像看到了第二天的自己——怀揣着那点可怜的侥幸,与同伴互相搀扶着,慢慢地走过绥梦山,满山巨木摇曳,却只有一片死寂。
这些记忆都是他刻意想要遗忘的,但真正回忆起来才知道,每一幕都记得无比清晰。叶九溪睁开眼睛,握着剑柄的手指微微地发着烫,几乎使不上力气。
他几乎是有点绝望地想:完了。
他下不了手。
那天晚上,他和队友们在写好传递消息的纸条后,反复确认了很多次。人机已经不是玩家了,只是浪客行复刻出来的PVP数据,他们之间是不死不休的关系,不能心软,不能犹豫,至少要为其他队伍的玩家负责;可是决心做了再多次,放到现实里来,还是会被轻而易举地击溃。
——他甚至有些害怕去幻想其他的可能性,比如他们找到了兰瑾、比如他们救下了其他人;这些想法总是在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时候突然出现,像恶魔一样悄声问询着:
那么,明明是存在这种可能的,你为什么没有做到呢?
这种想法意味着什么,此时的叶九溪还并不清楚。他咬着牙,看了一眼地上的云流岚,转身向外走去。
云流岚受了这么重的伤,又得不到医治,即使现在不动手了结,他肯定也活不成了。
……就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