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们此时聚在一起,但许是任务特殊,众人彼此都还未互通过姓名,而这些人似乎也是临时应颜真卿和唐老太太之召才奔赴骊山的,彼此之间显然都不太熟悉,祝灵正的生疏在其中并不突兀,也算是一种幸运了。
现在正讲话的丐帮年纪看着不算很大,气势却非常豪迈,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虽然我们是萍水相逢,但得此机会共议大计,诛杀恶贼,也算是平生之幸了!”
“的确。”唐门也道,“但诸位谨记,诛贼机会难得,这次我们只能成功,不可失败。”
众人纷纷答应,但祝灵正心里知道,这次刺虎行动,在原剧情里,的确是以失败告终的。
那个副本叫做“华清宫回忆录”,是回忆中的故事,玩家们参与的,是一场还没开始就已经被注定了结局的刺杀。
刚被传送进第五天的地图时,他感觉自己手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赶紧将它收进了袖子里,后来找了个机会寻无人处展开一看,竟然是第五天的规则。那规则在祝灵正看完之后便自己焚烧了起来,消失殆尽,但他对其中的一条印象格外深刻。
“玩家因剧情需要而死,或被NPC杀死,不会真正死亡,而是会被重新分配身份,再度回归游戏。”
在大战副本中,来刺杀安禄山的玩家虽然失败,但也有惊无险地全身而退了,可他们此时所在的第五天终究不是完全按照副本剧情照搬过来的,这次行动,可能会成功,也可能会导致参与的侠士们全部丧命,目前来说,还都说不定;但即使刺杀成功,等华清宫的各护卫兵士赶来,侠士们也是无法抽身离去的。
可以说,敢来参加刺虎行动的人,都已经做好了坦然赴死的准备。
所谓的“剧情需要”和“被NPC杀死”,大概就应验在这里了。
祝灵正自认为是一个感情起伏很小的人,饶是如此,一想到此去实为赴死,也忍不住感觉到心跳微微加快。尽管他知道这并不是真正的死亡,但那种感觉,实在是非常奇怪,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他是玩家,还有再次回到游戏的机会。但这段剧情对于NPC们来说,却是真真正正的历史。他们已经做好了准备,将年轻的生命寄托在手中的武器之上,即使以逆贼之名消失在深宫之中,也不曾后悔。
那个唐门也走到他身边,什么都没说,只是向山下俯瞰一眼。
脚下是奢靡华丽的宫城,远方是在云雾中隐约可见的巍峨长安,更远处,则是连绵河山,是千万人生活着的平凡人间。
当是时,天宝盛景犹在,大唐尚无狼烟。
降圣观的看守,早就被内城太监打点过,换了一批惯会偷奸耍滑的人来,这些人性子懒散怠惰,夜里巡守的时候也只是在各个小院的门口转上两圈,祝灵正他们便可以在较为偏僻的院落中休息。
夜色一深,宫城灯光就格外地明显起来,从窗外望出去,骊山脚下华灯连绵璀璨,如银河倒流、星子坠地,盛大辉煌更胜白日,直令明月失色。
祝灵正慢慢地从榻上坐起来,将半开的窗合拢了些。
他本来是快要睡着了的,但隐约听见有个放轻了的脚步声从院内一直往门口靠近,当即睁开眼睛。
那道脚步声来自临时同伴所居住的其他屋子,而且目标极为明确,就是直直地朝他这间房的门口走来,即使是在冬日山间寂静的夜中也显得极轻,显然来人并不想让其他人注意到。
很快,借着月光,祝灵正便看见有道长长的黑影投在了门上。来人似乎在犹豫该不该叩门,在门前站了片刻后选择放弃,又慢慢地离开了,好像是想从屋后绕到窗户这边来。
这个人翻过小院的矮墙,走到后窗户下,一抬头,便看见祝灵正坐在窗边,吓得往后一跳,赶紧伸手捂住自己的嘴,仿佛是怕叫出声来。
月光清晰地照出了他的面容——这竟然是白天那个话很多很能说的丐帮。
“嘘!”
那丐帮被祝灵正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单手朝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低声道,“别让其他人听见。”
祝灵正沉默,心说差点叫出声来的明明是你。
没想到,这丐帮的下一句话,却宛如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他压低了声音,道:“我知道你是玩家。”
如果不是祝灵正平常表情就不算多,乍一听到这句话,大概的确会变了脸色。即便如此,他也被惊了一下,感觉朦胧残留的睡意全都烟消云散,迅速控制住自己的惊讶,面上略带疑惑道:“玩家是什么意思?”
“……你别吓唬我啊。”那丐帮脸一垮,“我可在有间客栈见过你,你和你们队的凌雪。”
“你在说什么?”祝灵正决定装傻到底。
也许他真的和这个丐帮在客栈见过,但他本身就不习惯和别人对视,某种意义上算是半个脸盲,就算见过面也认不出来。
何况,他根本就不能确定这丐帮是玩家还是人机。
想到这里,祝灵正避开丐帮的视线,抬头看了看月色,道:“时间不早了,你快回去吧。”
事实上,他只是借这个动作,用余光瞟了一眼周围。夜深风寒,道观静寂,起码在目之所及的地方是没有其他人的,应该没有在NPC面前崩坏人设的风险。
“如果我是人机,我现在直接就动手打你了。”那丐帮说话倒也挺直白,干脆趴在窗框上歪着头和祝灵正聊起来,“我是近战,这个距离上是有优势的。”
祝灵正想,以前陆厌和师襄总说他不会说话,真应该让他们来会一会这个丐帮。
那丐帮看他沉默不语,又道:“我没有别的意思的,只是想在剧情开始之前联络一下咱们这边的玩家。这里的其他人我都没见过,也就在客栈走廊里见过你一面,这不就赶紧来了么。”
他皱起眉,似乎在苦恼如何取信于祝灵正,想了半天,最后道:“我还有队友,都在华清宫里,他们——”
“别说了。”祝灵正实在是听不下去了,无奈出声打断,“小心隔墙有耳。”
这句话,相当于是承认了自己玩家的身份。
“好嘞哥。”丐帮一乐,立刻道,“来之前我看过了,这周围没别的人了,那几个看门的NPC睡得都可死了,至于咱们那些同伴,也不知道是NPC还是玩家,不过我看过了,他们住得都挺远的,就算现在还没睡,也听不清咱俩小声说话……”
这人好像是个话痨,说起来没完,祝灵正听得头皮发麻,心里倒也能确定,这丐帮大概确实是个玩家了。
他在第四天里见过人机——就是那个叫唐催寒的田螺老玩家的“队友”们。那些人机表现得十分诡异,好像不近人情似的,彼此之间的对话也不算流畅,跟他们一比,这丐帮显然是个活生生的真人。
他只是走了这一小会儿神,那边丐帮都已经自我介绍完了:“我叫纪湘君,怎么称呼你?”
“祝灵正。”
“你这名字还挺有衍天的感觉的。”纪湘君一笑,“其实,我就算没在客栈里见过你,也知道你是玩家了。”
“嗯。”祝灵正微微点头。
他这个动作却让纪湘君有点沮丧:“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啊?”
“我又不傻。”祝灵正说。他再度抬眼看了看头顶一弯明月,这次倒不是为了借机观察周围,只是单纯地想知道,这场对话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纪湘君的意思他也明白,衍天属于出场比较晚的门派,设定上又是隐世宗门,按理说,这种刺杀安禄山的行动,不太可能有衍天宗的弟子参与进来。角色分配是完全随机的,像这样不合逻辑的地方,NPC会无视,但玩家却能很轻易地分辨出来。
也许,这也是浪客行为他们安排的确认同伴的一种方法。
“哎。”纪湘君意义不明地叹了口气,顺着祝灵正的动作,也回头望了望天。冬夜的月光明晃晃的,一周薄而亮的光圈环抱着月亮,散发着银白的光芒。
“月晕啊。月晕而风、础润而雨,明天要刮大风了。”他说,“怎么样,我这丐帮是不是很有文化?”
“是。”祝灵正道。这句话倒是真心实意,白天的时候纪湘君发表了那么多慷慨激昂的讲话,听起来很有大唐原住民丐帮侠义当先的味道,他还真没发现这人是个玩家。
“我姐教我的,亲姐。”纪湘君得意一笑,“她和我一个队,现在人就在山底下的瓜果园里当差呢。等咱们去走剧情的时候,说不定还能从她那儿薅上三瓜俩枣的,尝尝古代的帝王吃的瓜是什么味道的。不过,我寻思,这种反季节种植也就跟蔬菜大棚差不多,应该没有咱们现代吃得好吧。要我说,穿过来最受不了的就是上厕所没有卫生纸,我真是用够了那种草纸……”
纪湘君说起来没个完,好在也没有强求唯一的听众与他互动,简直像对着月亮在发表演讲,祝灵正丝毫不怀疑,这个人能讲一晚上不停下。
趁纪湘君注意力不在他身上,祝灵正抬起眼,打量了一下这个丐帮。
他的确很年轻,身上有股蓬勃的朝气,只是脸上还带着一丝细微的紧张。
这种紧张,祝灵正也能体会到。
这就好比蹦极,你知道会有一条绳子连接着你,但真正站到蹦极台边缘看着脚下渺小的世界,总有一瞬间,恐惧会盖过激动与兴奋。
即使知道剧情杀并不是真正的死去,但像他们这样的玩家,一路跌跌撞撞走到第五天,忽然就要直面死亡了,说不紧张,那是完全不可能的。
“你在害怕么?”想到这里,祝灵正便问道。
还在滔滔不绝的纪湘君突然一噎,回头看他:“……你这人……好不会说话啊。”
祝灵正别开视线,无视了这句话。
他不说话,纪湘君又憋不住,吭哧了半天,最终还是老实承认:“你也看出来了,我就是很害怕啊,死是一回事,疼又是一回事。你打过大战没?那安禄山的技能拍我一下,我不得全身粉碎性骨折嘛。这搁谁能不怕啊,你不怕吗?”
祝灵正不说话,纪湘君这会儿也不急着往下说了,就趴在窗框上,等他的答案。
“怕的。”
祝灵正低声道。
死亡与疼痛,其实对于他来说,都是次要的,他更怕的是死亡带来的后果。人世间、身后事,他还有队友,还有属于自己的现实,人有了牵挂,必然就会害怕了。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不知为何,这么大方承认的时候,他却感觉到很轻松,从白天起就压在心头的沉甸甸的感觉,似乎散去了一些。
“我有一个好办法。”纪湘君眼睛亮亮的,跟他说,“我们还是想办法把安禄山鲨了吧!大战里打不过是剧情杀,我就不信,现在我们这么强壮,还干不过他!”
——可是,就算安禄山倒了,他们作为“刺客”,估计也没法从华清宫里全身而退。纪湘君看着挺聪明的,未必就没想到这一点,但他还是一脸期待地这么说了出来。
祝灵正难得轻轻笑了笑,点了点头。
“好啊。”
明月西沉,纪湘君如同来时一般,蹑手蹑脚溜回他住的那间厢房去了。和他道别后,祝灵正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但也许是放下了些心事,这一觉竟然睡得格外深沉,甚至大概是因为熬了夜的原因,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还是那个唐门敲门的声音才将他惊醒。
“醒了么?”
大概率是NPC的唐门看到他开门,道:“来讨论一下计划吧。”
祝灵正跟在他身后,穿过两道门,到了正院之中。
今日如纪湘君所说,果然是大风天气,院中一棵柏树被吹得左摇右晃,树下有张石桌,已经坐了两个人,正是那来自五毒和霸刀的两个姑娘。
“坐吧。”唐门对祝灵正道,看那架势,人还没到齐,他就要开始布置了,祝灵正扫视一圈,并没有看见纪湘君,心里就是突地一跳,有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人都到齐了,你在找谁呢?”那五毒姑娘一直饶有兴趣地打量着祝灵正,意味深长道,“是不是纪……”
她满心期待地看着那个衍天宗转过头,却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垂着眼,反问道:“纪什么?”
“记错啦。”那五毒捧着脸,笑吟吟道,“唐门小哥,咱们的第五个同伴什么时候来呀?”
“按老太太传书,第五人应该是个丐帮,不知为何迟迟未见……也许是来骊山的路上耽搁了,或干脆临阵脱逃。”唐门眉头紧皱,“算了,兹事体大,应当还有其他义士在附近,我令机关鸟传信,再重新邀人吧。”
咔的一声,一截枯枝被凛冽山风吹折,掉在了石桌上,五毒随手将它掸走,纤纤五指上的蔻丹红得刺眼,一只小蜘蛛趁机从她的袖口冒了出来,窸窸窣窣爬到了桌上。
“你的蜘蛛跑出来了。”那霸刀姑娘看到了,轻声道,“收好它,阿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