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的话,似乎让他感觉到很难说出口,唐催寒沉默了下去。篝火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火星轻盈地跳动着,火光照不亮的阴影投在他身上,看起来有种很沉重的感觉,好像在肩头压了座沉甸甸的山。
“他们……和其他队伍一样。”唐催寒慢慢道,“都离开了浪客行。”
这个答案完全出乎众人的意料。唐催寒看着他们脸上的疑惑,又笑了一下,这次和之前那个自嘲的笑不同,就是毫无意味的、很淡很淡的一个笑容。
他说了一句看似和之前的话题毫不相关的话。
“一个故事想要一直继续下去,就需要一直有主角存在。”
完全不给他们任何思考的时间,他又说:“不能再往下说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吧。其实很多事情,等你们度过第四天回到客栈,就会知道了。”
虽然心里还有很多疑问,但看他的态度,确实是不打算多说了,师襄也只得应了声好。她感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唐催寒看似说了不少事情,其实很多话说得都模棱两可,其中存在着无数的可能性,目前根本没法提取出多少有用的信息。
“我还想问一个问题。”卫山河在此时道,“第五天也是和之前一样,在每张地图里待够一天就可以离开么?”
——卫山河会这么问,纯粹是觉得,与他们这一队不同,唐催寒似乎已经在这里停留很久了。即使是先前在不同的时间线中来过两次,但对于变化过的地图来说,他依旧也熟悉得有些过分。
这是涉及到规则的内容,唐催寒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前四天充其量只是让新手适应这里的环境,没什么具体的任务。”
在座的没一个是傻子,都能听懂他的话外音,显然,从第五天开始,玩家们就要面对“具体的任务”了。
卫山河又问:“那你的任务是什么?……呃,这是可以说的吗。”
“无所谓,可以说。”唐催寒淡淡道,“我的任务是比另一队更快拿到碧骨王蛇的血,我已经做完了。”
“这里还有另外一队玩家?”师襄抓住重点。
“已经没有了。”唐催寒看了一眼横放在膝上的古雀翎,“……处理完了。”
如果坐在这的是另一队人,或许已经因为这句话而开始戒备,胆子小一点的,可能会直接跳起来亮武器也说不定。但师襄他们几乎毫无反应,最多只是因为“处理”这个听起来非常冰冷的词皱了一下眉而已。
“所以他们也是人机咯。”陆厌道。
虽然是人机,但好歹是依照同期玩家做出来的NPC,唐催寒也能下得去手,看来他们那批玩家之间的关系不怎么样。师襄一边想一边拿出香篆钟看了一眼,那盘香才燃烧了四分之一,也不知道这一天还剩多长时间。
她刚要把香篆钟放回去,却看到唐催寒也在看她手里的钟。
“这个是‘香篆钟’,计时用的。”陆厌也注意到了,便拿出自己的那一只,抛给他,“每四个小时就要重新点一次。”
唐催寒接住那只钟,掀开盖子看了一眼,里面的花纹还是唐门款式的。这只钟虽然小,但看得出来设计很精妙,他的眼神柔和了一些。
“这是你们做的么?”
“客栈换的。”陆厌道,“不过应该是我们同期的玩家做的吧,放到赵云睿那里卖的,还挺好用。”
唐催寒点了点头,也拿出一个东西来,一翻手,掌心中露出只小巧玲珑的鸟笼来,有只琉璃鸟停在这鸟笼的中间,鸟身中盈满了水,正在一滴一滴顺着鸟嘴滴落下来。这只琉璃鸟的头与足都做了转轴设计,不难看出,当水充满鸟笼时,它便会整个翻转,而水又会顺着鸟喙涌入琉璃鸟中。
“这是我们那时候用的。”他轻声道,“只是体积太小,只能用来计算一时辰以内的时间。”
“精细计时也很不错,而且这个水漏的外观很好看。”师襄说,脑子和嘴有些许的脱节——她觉得现在这一幕简直也太奇怪了。明明不久之前,他们还无比谨慎地在黑暗之中穿行,担心自己马上要变成猴子,现在却围坐在篝火前讨论道具。
听到她这么说,唐催寒微微勾了勾唇,笑意一闪而过。他凝望了自己掌中的琉璃鸟一会儿,表情似是有些怀念,随后又将它小心地收了起来。
“实用的话,还是这种能长时间计时的钟更好一些。”他道,将香篆钟还给陆厌。
陆厌笑着摆了摆手:“送给你吧,我们队人手一只,正好它还是个唐门的标志。”
唐催寒却愣了一下。
这个从初登场起就又冷又拽的唐门此刻看起来,竟然难得的有些不知所措,停顿了一会儿才说:“但我没有什么能和你们交换的。”
“不需要交换。”师襄也说,“你也帮了我们很多,还把符都给了我们。这香篆钟卖得也不贵,我们不缺玉签。”
殷炽想帮腔,憋了半天成功憋出一个字:“对。”
另外两个社恐受到启发,卫山河:“没错。”
祝灵正:“是这样。”
唐催寒默然,将香篆钟也收好:“我去把碧骨王蛇杀了,你们摸掉落吧。”
师襄大惊,怒道:“不行——知道你很强了,但是放着我们来!没有战斗就没有成长!我们自从进了这个破图,连一次架都还没有打过!”
“哦……”唐催寒被她唬得一愣,顿了一下才问,“你们队的队名是什么?”
“……”
这个问题成功让师襄闭了嘴,陆厌倒是笑嘻嘻地回答:“我们的队名?叫做‘好莱坞’。”
“……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很能装。”陆厌坏笑道,“是人手一座小金人的程度了——除了我,我表里如一。”
“你才是最大的戏精。”祝灵正忍不住说。
“不是,作为一个衍天,你可是标准的‘演员’啊。”陆厌嘎嘎直乐,“你好意思说我?”
唐催寒看着他们斗嘴,将古雀翎插回腰侧,慢慢地站了起来。他一起身,几人也不再说话了,都抬头看着他的动作。
“碧骨王蛇,就在下面一层峡谷的最深处,盘绕在一根石柱上。”唐催寒面对众人的注视,淡淡道,“先前它受了伤,现在应该也很虚弱,对你们来说,难度应该不大。我不会再回这个地方了,杀死碧骨王蛇之后,你们可以回来休息。”
师襄一愣,问:“你要去哪里?”
唐催寒摇了摇头。他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看起来又有些初次见面时那样冷冰冰的感觉了,连一句再见也没说,脚步无声无息,融入了黑暗之中。
随着唐催寒离开,这片空地上重新恢复了安静。
陆厌捡起一根木柴拨弄了一下燃烧的火堆,看着小火星四处乱迸:“这兄弟还真是说走就走……悬棺裂谷简直跟他家后花园似的。”
“毕竟是老玩家。”外人一走,卫山河终于能流畅地加入到对话中来,“但是挺意外的,一开始还以为他和我们会是敌对关系,没想到连黄符都直接给我们了。”
受到符的抑制,他手背上的猴毛已经不再继续生长,维持在了一个还算安全的程度上。不仅如此,唐催寒带他们来到的这片空地,应该就是整张地图内的最高点,他也说过,这里不在碧骨王蛇的活动范围之内,连蒋玉凤都会在这里刷新,可以说,目前他们队伍已经没有什么紧迫的危险要去面对了。
这是第四天,明明应当是他们到目前为止所经历的最难的一天,而最开始的确也有些惊险,但现在,却几乎可以用“祥和”来形容。
“休息一下,准备上难度。”师襄深谙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毫不犹豫道,“既然不用担心变成猴子,那么我们就能放手和boss一战了。陆厌,碧骨王蛇都有什么技能?”
作为一个明教,陆厌对浪客行算得上是十分了解,当即便挨个数出来:“毒池、毒噬,一个是脚底下的小圈,一个是大范围aoe,这两个走出去就行。还有个蛇心,是附带伤害的击退,距离应该是八尺左右。最后一个是万鳞,看到读条打断就可以了。”
游戏里的浪客行能看到读条,但这里可没有读条给人看。殷炽问:“万鳞是什么效果?”
陆厌双手一摊:“打断了,不知道。”
师襄无语:“……就没有不打断的时候吗?”
“我们带浪客行那是很注重效率的。”陆厌讪笑道,“一般情况下,碧骨王蛇放几个毒池就该死了,看到蛇心都是我发挥失常。”
“但是这个boss在游戏里一直盘在石柱上,所以不算太难。”祝灵正说,“这里的蛇是能活动的。”
之前遇到的断手就是碧骨王蛇卷走玩家时卡在木楔上撕扯下来的,还有那只在黑暗中被袭击的猴子,都在表明着,它可以在这片“黑暗”之中无声无息、任意地活动。
说话间,几个人已经站了起来,活动着关节手腕,准备顺着那条小栈道回到下面一层峡谷去。卫山河看了一眼那篝火堆上的小石锅,里面还煮着蛇血,也不知道这蛇血有什么奥妙,既不冒烟、也不会沸腾,连点热乎气都没有,红中泛黑,像块凝固的胶体。
他不禁问道:“唐催寒就这么走了……连这个都没带,他不怕自己变成猴子么?”
师襄摇了摇头。她感觉那个老玩家身上有种很古怪的气质,整个人处于一种游离在边缘的状态,好像生和死对他来说都不是那么重要。
“走吧。”她说。
返程时,栈道旁的石壁上嵌着的火把都已经被点燃了,勉勉强强能在一片黑暗之中隐约照出路的轮廓来,尽管没有唐催寒再带路,他们回到下一层峡谷的速度反而要比来时快了一些。
几人一路直行,不多时便回到了之前的位置。唐催寒的人机队友已经不在那里了,地上散落着废弃的机关零件,岩壁旁完全枯萎的荆棘上挂着沾了血的绷带,从现场这一片狼藉来看,似乎他们也遇到了碧骨王蛇的袭击。
“人机的战斗力也不弱。”殷炽走在最前面,火把一晃,就看到大片大片被崩碎的巨岩,刀痕入石,满地齑粉,似乎是经过了一场恶战。他仔细观察过现场,就发现岩缝中还嵌着几片锋利的蛇鳞,显然碧骨王蛇也是吃了点亏的。
“这条蛇好像吃不饱的样子。”卫山河道,“它的活动比一开始频繁了很多。”
“正常,之前那田螺兄弟不是说它受伤了么?大多数动物在受伤的时候都需要大量进食来补充营养。”陆厌说,“它现在肯定疯狂地想吃东西,咱们在它眼里,大概就像满地乱跑的小零食一样。”
祝灵正想了想:“那这零食有点扎嘴……”
他们说话间也没停下脚步,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峡谷的深处。黑暗中行走,几人的衣袖时不时就会碰到什么东西,还能嗅到隐约散发出的霉败的臭味,火把贴近了,才能看到是自头顶垂下来的一口口朽烂黑棺。
行走在诸多棺材之间的感觉十分差劲,渐渐地,他们也就不再说话了,只是提高了警惕,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前方的黑暗。而自那黑暗之中,也确实有模糊的异响传出。
因为弥漫在空气之中的蛊毒,那阵响动并不算太清晰,但依稀能听出,是非常尖利的咆哮声。这种咆哮并不是人所能发出来的声音,更像野兽的尖叫,一声紧接着一声,还有不少应和的声音,此起彼伏,没法判定具体的方位。如果不是蛊毒影响,想必这声音回荡在悬棺裂谷之中,一定非常惊悚。
伴随着这诡异的叫声,地面竟然隐隐开始震荡起来,有细碎的石块从岩壁上纷纷滚落。
很快,那不规律的震荡越来越近,几个人都有些站立不稳,殷炽扫了眼旁边悬挂棺材的粗麻绳,脚下发力跳了起来,蹬着高低错落的棺材,抓住绳子向上攀高一截,另一只手将燃烧的火把远远掷出。
悬棺裂谷十分阴湿,植被多是苔藓地衣,也不用担心扔出的火把会烧起来。但那火把只是划出了一道不甚明显的亮色弧线,然后迅速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与其说是自然熄灭,更不如说是瞬间被什么给湮灭殆尽了。
只是这短暂亮起来的几秒,殷炽已经看清了那逐渐逼近的东西,他愣了一下。
“是什么?”卫山河在他脚下扬声问。
“靠边站!”殷炽道,声音未落,人已经跳了下来,挡在其余人身前迅速向岩壁靠近,远离山崖的一侧,“是野猪……呃,很多野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