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桌底下的空间逼仄狭小,这期间里,他们每当要憋不住气就赶紧呼吸两口,在女鬼有所察觉前又赶紧屏住气息,曲小蕨再放个宝宝吸引一下注意力,也算是勉强糊弄过去了。眼看香灰终于又落了一大截,胜利在望,曲小蕨稍稍放心,又凑到那破洞前看了一眼,结果这一眼却吓得她魂飞魄散,差点叫出声来。
从她的角度刚好可以望见行守与付井仪藏身的棺材,只见那棺材前面不知何时竟然围着了两只恶鬼,看它们的模样,似乎对棺材很感兴趣,正试图搬开棺盖。而行守在棺材里显然也是有所察觉了,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死死地拽住了那盖子,让鬼魂一时半会掰不开它。只是随着他们不停地角力,越来越多的鬼魂察觉到了异常,正在逐渐往那个方向靠拢,连他们门前这只女鬼都飘了过去。
她正感到心惊,忽然眼前一暗,隔着那桌布上的小洞,竟然看到了自己模糊不清的倒影。不过一瞬,曲小蕨立刻反应过来,那是一只完全没有眼白的、黑漆漆的眼睛,正贴着那块红布朝桌底看过来!
这一惊非同小可,曲小蕨吓得差点窜起来撞翻桌子,还好旁边的尹有攸一把按住了她的肩膀,才没搞出太大动静。而那只眼睛也被曲小蕨的动静惊扰到了,满是褶皱的眼睑突然翻了下来,一张惨白的脸从那破洞前一闪而过,远离了桌布。
完了,被鬼发现了!曲小蕨想着,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她忽然听到了细微的羽翼扑动声。再仔细一看,落在供桌不远处的,分明是一只白面的夜鸮,也被吓得不轻,正扑扇着翅膀原地踱步。
原来只是一只鸟。曲小蕨松了口气,但很快又重新紧张起来,刚刚这一打岔又浪费了一些时间,聚集到那口棺材周围的鬼魂越来越多了,那种极度阴冷的气息,连他们这张供桌底下都能感受得到。
尹有攸松开按住她肩膀的手,在自己颈间捣鼓着什么。曲小蕨侧脸一看,就发现他从胸前的红绳上解下了一枚铜钱,横放在食指和中指之间,一抖手腕,那铜钱竟然直直地穿过桌布上的小洞,准确地打在了那只夜鸮的翅膀上!
“呀——呀——”夜鸮吃痛,尖利的叫声立刻划破了寂静的夜空,顿时,不远处那灰白色鬼魂构成的海洋就齐齐一顿,被这声音吸引了注意力!
“牛哇!”
曲小蕨大喜,趁乱又放了蜘蛛出去浑水摸鱼,试图带走一部分鬼魂。而那夜鸮虽然被铜钱击中了翅膀,但尹有攸收了力度,并没有伤到它多少,它已经展开翅膀准备飞向夜空。鬼魂虽然有视力,但也只对近处的东西敏感,夜鸮飞起来又很快,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黑影,想必能吸引到很多鬼魂追随而去。
她还这么想着,就看到那夜鸮刚展开双翼,两爪蹬离地面,却忽然被一把拽了下来。
拽它下来的,赫然是一只鬼魂。
这只鬼魂和他们前五夜见到的都不同,他也同样有着狰狞可怖的扭曲五官,但周身是完好的,完全没有明确的损毁。也是因为如此,曲小蕨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是那个茶馆的老板。
夜鸮被粗暴地揪住了翅膀,凄惨地哀叫着,拼命挣扎,羽毛扬了满天。但这只鬼魂并没有因为它是一只鸟而放过它,相反,他长大了满是獠牙的嘴,直到下巴和喉咙成了连在一起的深不见底的一个黑洞后,竟然将那只夜鸮直接塞进了嘴里,狠狠咬下!
令人毛骨悚然的骨肉断裂声传来,那夜鸮的挣扎和惨叫同时戛然而止。外面一瞬间又安静下来,仔细听也不是完全安静,细小的窸窣声响个不停,还伴随着吮吸鲜血的哧哧声和咬断骨头的闷响,沾了血的羽毛落了一地。
曲小蕨眼睁睁地看着那曾经和善的茶馆老板活活将夜鸮一口一口连骨带肉地嚼烂,同羽毛一起吞下,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汩汩流了下来。那画面又怪异又恐怖,曲小蕨浑身僵硬、遍体生寒,却又跟中邪了一样没法挪开目光,只能看见两只僵硬的钩爪也被折断吞下,一只手臂长的夜鸮就这样被吞吃殆尽了。
这鬼魂吃完这只夜鸮,满嘴鲜血,也不逗留,径直向着棺材的方向飘去。之前放出的天蛛引起了一阵小骚动,但围在棺材周围的鬼魂却还在不断增加;再仔细一看,像茶馆老板这样从外表上看并没有明确伤口的鬼魂竟然不在少数,它们目露凶光,看起来就狠戾无比,似乎一定要把棺盖掀开。
她还陷在之前的恐怖画面里难以回神,却感觉身边人一动,尹有攸单手撩起桌布,竟然要从供桌底下出去。
“不行!你别去!”曲小蕨急了,死死地抓住尹有攸的手臂,又怕动静太大把鬼魂吸引过来,只能压低声音,“太危险了!而且……”
而且后面的话,她却说不出来了。
那些恶鬼掀开棺盖只是时间问题,师父带着付井仪,本来就行动不便,想要逃出这些恶鬼的包围根本就是难于登天。
她还抓着尹有攸的手臂没放,而尹有攸似乎误解了她的意思,想了想,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别害怕。”
一阵轻微的窸窣声传来,曲小蕨感觉眼前一黑,是尹有攸将云幕遮解了下来,绑在了她的眼前。
“睡一觉,天就亮了。”他说。
云幕遮上还带着淡淡的温度,曲小蕨仰着脸,视野一片漆黑,只有隐约的光线晃动。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了昨夜邪神歇斯底里的尖叫,心里顿时就空了一拍,怔怔地问:“你……你是不是听不见了?”
因为怕将那些鬼魂吸引过来,她的声音很小,几乎是细若蚊呐。尹有攸并没有答话,而是抽回手臂,已经从供桌下翻了出去,紧接着,那串刻意被加重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迅速地消失了。
低沉的咆哮声响起,大概是徘徊了半夜的恶鬼终于看到了生人,纷纷放弃棺材,追了过去,这方世界重新安静下来,但这安静也不过片刻,厉鬼的指甲抓挠棺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曲小蕨脸上绑着云幕遮,呆坐在供桌下。
她还不到十六岁,就像付井仪说的那样甚至还没有完全的民事行为能力,在现实里,也是刚上高中的年纪。
她也许是很害怕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抬起手,将尹有攸给她系上的云幕遮摘了下来,绕了两圈在手腕上。带着这种温热的触感,曲小蕨从供桌下爬了出来,召出风蜈,随后抽出太上忘情,放到嘴边。
深吸一口气,她遥遥地注视着那似乎永远无穷无尽的恶鬼群,吹响了虫笛。
宛转悠扬的笛声像投进一潭死水之中的石子,在死寂的小镇上空泛起层层波澜。曲小蕨没敢停留,吹响虫笛之后就一步蹑云迅速向前跑去。
她下意识地想躲开前路那些徘徊的鬼魂,但又硬生生忍住了。拉到的仇恨越多,师父和付井仪那边就越安全,感受着身后阴冷的气息不断加深、迫近,曲小蕨一个急刹停住脚步,借化蝶的前冲跃了起来,跳过被掩埋一半的房屋废墟,甩开了紧随不舍的几只恶鬼,随后选了个有空隙的方向,冲了出去。
刀锋一样冰冷的夜风刮过脸颊,耳畔全是呼呼的风声。她一开始还在全力奔跑,但逐渐就放缓了脚步。
——太多了、太多了,放眼望去,哪个方向都有数不清的鬼魂,而身后的那些恶鬼还在接近,她的动作甚至已经因为那种阴寒的感觉而慢慢僵硬起来。该往哪儿跑呢?曲小蕨一时间有些犹豫,就是这脚步一顿的工夫,她突然背后一紧,整个人突然腾空飞了起来。
这一下出乎意料,曲小蕨还以为被鬼魂袭击了,心里就是一凉。
都被打飞了!那我还能活吗?
但预想中的疼痛迟迟没来,后脖领倒是一紧,被人拎住,紧接着眼前的景象急速后退,最后停在一处半塌的房顶上。曲小蕨踉踉跄跄落地,回头一看,唐逐星刚把子母飞爪收进千机匣。
他看起来哪里都还好,只是脸色不好,冷声道:“知道这些鬼对声音敏感还吹笛子,不要命了?”
“我这不是……向你学习嘛。”曲小蕨松了口气,回头看看身后远处,那些鬼魂忽然失去了目标,一时都还聚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厉害啊,一会儿不见就学会逞英雄了。”唐逐星敲了敲她的脑袋,“其他人呢?”
曲小蕨摇摇头:“我和尹有攸跑散了,不过师父和小付老师应该还在那里。”
唐逐星闻言,看了她手腕上绑着的云幕遮一眼,什么也没说,摸出香篆钟打开了盖子。
剩余的香太短了,已经看不出准确的刻度,估计再不过一刻钟,天就该亮了。
“我们赶紧回去看看吧。”曲小蕨拽拽他,“那些鬼完全没有固定行动路线的,四处乱转,万一再转回到师父那里就糟糕了。”
唐逐星颔首,要故技重施抓住曲小蕨的后脖领,曲小蕨赶紧一闪身躲开了:“让我自己来!你们鲸鱼跑得还不如我毒经快呢!”
“……”唐逐星简直要被她气笑了,抬了抬下巴,示意出发。
和往外跑时夸张到恨不得让整个镇子都听到动静不同,这次他们往回走就跟做潜入任务一样,简直是将轻手轻脚发挥到了极致,生怕发出一点动静,被鬼魂们听到再朝乱葬岗聚拢过来,那就真是得不偿失了。
好不容易摸回到乱葬岗,曲小蕨远远地看了一眼,心脏突然停跳了一拍。
那口棺材已经被打开了,棺盖掉落在一边。
唐逐星看到她的表情便猜得差不多,快跑两步到了棺材边上,朝里一看,果然空空如也,棺材的底部还有些鲜红的东西。他伸手轻轻一摸,发现只是散落的一点朱砂,可能是从付井仪的琴上落下来的。除此之外,除了最顶层有些尖利指甲划过的痕迹,整个棺盖都还算完好,也看不出什么被暴力破坏的痕迹。
“你师父应该是主动离开的。”他碾了碾指尖,道,“一直待在一个地方迟早会被发现,趁你们把大部分鬼魂引走,离开这里,才是正确的选择。”
曲小蕨也扒着棺材看了一眼,确实和唐逐星所说的情况一样,才放下心来。
趁这边鬼魂还没来得及聚拢,唐逐星鸟翔起来挂在天上看了一会儿,心里大抵有数了。人手一份的地图都是他画的,跑了这么几天,无论是白天的红河渡还是晚上的荒魂镇,基本地形和街道他早就烂熟于心,便对曲小蕨道:“远处的鬼魂基本上都在往东北角方向前进,应该是在追尹有攸。有一小部分向西北角去了,数量不多,你师父可能在那个方向。”
“那那那,那我们去帮谁?”曲小蕨捏着云幕遮慌慌张张地问,“尹有攸一个人引走那么多鬼很危险啊,而且他又听不到声音,但是师父还背着小付老师,他们也不轻松……”
唐逐星活动了一下手腕:“这就要看你的胆子大不大了。”
“哈?”曲小蕨迷茫地眨了眨眼。
后脑勺忽然一麻,尹有攸就地翻滚,躲过身后恶鬼挥来的一爪。
他的脑袋现在还在隐隐作痛,耳边什么声音都听不到,只有模糊不清的风声。这对于听力敏感的人来说十分痛苦,好像突然进入了一个完全封闭的死寂世界,根本无法判断身后的鬼魂离自己还有多远,只能通过直觉来进行闪躲。
好在常年带着云幕遮,他的眼睛非常习惯黑暗,在夜间环境中反而更加适应。
尹有攸腾出手来灌了口酒,再次一个烟雨行和紧追不舍的恶鬼们拉开距离,抽空回头看了一眼,暗淡的光线照射下,他的双眼黑漆漆的,反射着一点冷白的月光,清晰地映出了身后成群的恶鬼和一闪而过的……?
他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刚刚飞过去的那玩意是曲小蕨吧?
在他迷惑的注视中,追在他身后的那些恶鬼忽然就有一部分停下了追逐,反身朝另一个方向飘去。
尹有攸看到的还真就是曲小蕨。他听不见,但那些鬼魂却听得清清楚楚——曲小蕨卖力地吹着虫笛,感觉自己的肺活量得到了巨大的提升。
她看着越来越多的鬼魂聚集过来,突兀地停下了吹奏,站在高处的唐逐星便立刻掷出子母飞爪抓住她,随后拉盘子借用他熟知的地势卡住那些闻声而来的鬼魂的视角,两个人再蹑手蹑脚地溜到下一个位置,唐逐星下好盘子,曲小蕨再次吹笛。
要不是情况紧急实在笑不出来,光是想象这个画面,曲小蕨应该已经笑得在地上打滚了。
这个方法虽然朴素,但意外有效,甚至还有一种云霄飞车的刺激。最惊险的时候,曲小蕨甚至和恶鬼的利齿擦肩而过,还好唐逐星反应够快,及时拉了盘子带她离开原处。拿笛子的手都快被鬼魂身上散发出的阴森气息冻僵了,但有队友在,曲小蕨一点也不怕。她最害怕的时候是付井仪生死不明的时候,是尹有攸独自离开的时候,那都已经过去了。
不知不觉,几次循环往复之后,绝大多数的鬼魂都被聚集到他们这里。其他队友应该是安全了,唐逐星按下曲小蕨又要往颊边送的笛子,朝她做嘴型:“别贪,走。”
曲小蕨也朝他对口型:你说啥?别拿戴面具的那半张脸对着我,我看不见!
唐逐星无语,干脆又伸手把曲小蕨提溜起来,猫下腰顺着废墟的阴影慢慢前进。
他性格谨慎,还留了最后一个飞星应急,就是怕鬼魂聚集太多走不掉。眼看那些恶鬼都慢慢地聚拢过来了,唐逐星就要用出飞星遁影。
意外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他们藏身的这栋老屋里,朽了一半的房梁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垮塌,顿时沙土飞扬、砖瓦崩散,最糟糕的是,刚好将拉盘子的视角卡住了。
唐逐星反应奇快无比,抓住曲小蕨躲过砸下来的横梁和瓦砾,趁着那阵烟尘还没散尽,往那垮塌留下的三角区里一滚,避开了闻声看过来的恶鬼们的视线。只是这样一来,用于脱身的飞星遁影就相当于被黑掉了,而他们也就被密密麻麻的鬼魂困在了这里。
情况瞬间急转直下,曲小蕨大气都不敢出,憋住呼吸,掏出香篆钟看了一眼。
还有多久到天亮?
剩余的时间太少了,香篆钟的刻度没有那么精准,早就看不出具体的数值。
“呼……”
恶鬼身周阴寒的气息似乎就在耳边拂过,她感觉身后的唐逐星端起了弩,手指在她的肩膀上划了几道,似乎是在写字。
“打起来、跑。”
曲小蕨很想告诉他,不要小看了毒经的攻击力!但是他们周围都是碎瓦砾,怕发出声响,她不太敢动,只能咬牙切齿地握紧了太上忘情:一个两个的都喜欢玩个人英雄主义是吧。
天怎么还不亮!
终于,她有些闭不住气了,小心地呼吸了一口,外面恶鬼们低沉的嘶吼就顿时围拢了过来。
唐逐星端起弩箭,右眼透过废墟的缝隙,紧紧地盯住逐渐靠近的恶鬼。
就在这个一触即发的关头,遥遥地,从镇子的另一端,忽然传来一声琴音。
这琴声只有一个短促的音节,却如同石破天惊,刚要靠近的恶鬼们顿时转了方向。然而,还不等它们有所动作,仿佛是在呼应那琴声,一线天光刺破夜色,投了下来。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