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璘还记得她的名字,记得她笑起来时颊边会浮现两个深深的酒窝,就像不周山的紫楹花蜜一样甜。
年少的羽蛟第一次遇到能欣赏他画作的知音,激动得差点都忘了自己叫什么。那个姑娘眉眼弯弯笑着同他说:“以后我写故事,你画画,咱们合伙开家书画茶坊,定能客似云来,名满天下!”
故人的音容笑貌在记忆中逐渐远去。
倦鸟归枝,夕阳西垂,季璘望着空空如也的天际,不再说话了。
不知道坐了多久,久到风都吹散了柴房的血腥味。季璘拍拍衣摆的灰尘站起身,准备离开,可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那你呢?”
闵淮序有些迟钝地抬起头:“嗯?”
“那你打算做什么?回长明天,继续做你尊贵的东天正神吗?”
其实闵淮序早就可以回到长明天,神族理所应当为他这个功臣提供庇护,可他没有这样选择。
这么多年了,季璘没有问,闵淮序也没有提。可他心知肚明。
是因为他,瞎子才选择留在了这放逐之地,留在了菩兰城。
闵淮序抚摸着自己空洞洞的眼眶,摇了摇头。
“回去有什么意思呢?长明天如今的神仙,我已经一个都不认得了。”
夜风吹散惆怅,闵淮序摸摸索索扶着门扉站起来,冲季璘一笑:“二郎,你离开以后,我会想你的,记得,时不时给我传些口信啊。”
季璘背对着他摆了摆手,想起他看不见,又添了一句:“放心吧,我烦到你吐为止。”
…
晅裴回到金池府已经有一段时日了。
他有时候会觉得自己活得太长,活到故人都差不多死光了,那些爱憎遗恨失去了原本的歇斯底里,变成在回忆里提不起任何波澜的庸常桥段,斑驳、模糊……逐渐平淡无奇,没有任何意义。
季璘死后,他杀了孟朔,杀了少狰,像一柄没有感情的凶剑,六界内所有胆敢忤逆他的,无论仙妖神魔,统统杀了!
少狰死后,幽泽失去了主心骨,哪怕妖魔鬼怪联手,依旧无法抵挡神族的攻势。他带领军队荡平了幽泽抢去的领土,繁华仙境鲜血遍地,十室九空。
就连神族婴孩听了他的名字都不敢啼哭,所有族人既敬他,又怕他,他终于夺回了原本就该属于自己的权力,问鼎六界——
可就在晅裴要完成对父君的承诺,彻底将妖魔驱逐出长明天时。
他的剑却忽然停住了。
停在了母亲的眼泪下,幼子的襁褓前。
战场上抛洒的鲜血,不仅仅来自幽泽妖魔,也来自于他的族人。从前只觉得孟朔懦弱,看到妻子抱着新生的孩子扑在丈夫尸骸上那一刻。
他才终于明白孟朔那句话。
“小五,打了这么多年,族人们都累了。”
晅裴最终没有对幽泽赶尽杀绝。
那片原本属于长明天的领地,后来被妖魔更名为往生洲,七千年,已经成为妖魔新的家园,欣欣向荣。
而晅裴在决定停止战役那一日起开始觉得空。
自出生起便以带领长明天击退幽泽为目的活着的战神,在失去了这个目标以后,抬头看着天穹洋洋洒洒落下的大雪,头一次感受到了生命的空茫。
父母、兄姊、亲友……还有那头妖物,都死了。
如今大权在握,众生臣服。
他好像什么都得到了。
可他又还剩下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