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的太液池水,冰冷刺骨,瞬间吞没了叶新瘦弱的身影。他胡乱扑腾着,呛了几口水,手脚像是绑上了石头般沉重,意识渐渐模糊。岸上惊呼声、呵斥声、脚步声乱成一团。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如离弦之箭般,从不远处的水榭旁冲出,衣袂在风中划出凌厉的弧线。那人身着绣着团花锦纹的服色,赫然是太子驾前常随的千牛备身!他扔下腰间的佩刀,纵身跃入冰冷的湖中。
几息之间,那千牛备身一把抓住叶新胡乱挥舞的手臂,奋力将他托出水面,向岸边游去。
直到此刻,迟一步抵达湖边的二皇子变了脸色,他认得千牛备身的官袍,也认出了那亭边的太监,那是东宫的宦官—他的长兄,东宫殿下,就在这里!
叶旼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方才的倨傲与漠然荡然无存,脸上血色褪尽,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
果然,太液池另一侧,观澜水榭中,太子叶旷铁青着脸,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他近日心情本就不甚舒畅,特意请了近来名满帝京的纪栴来此,名为赏春品茗,实则是存了别的念想,却不想被这场闹剧搅了清净。
太子身边的内侍早已指挥着众人将叶新从千牛备身手中接上岸。叶新浑身湿透,冻得嘴唇发紫,瑟瑟发抖,呛咳不止,已是人事不知。
“殿下息怒,”纪栴放下手中的茶盏,声音依旧清朗温润,湖边的混乱并未扰动他分毫,“今日这般动静,想来并非偶然。”
太子叶旷瞥了一眼被救上来的叶新,又冷冷地扫过面如土色的二皇子叶旼和捂着鼻子怒目而视的罗轨,眉头紧锁。他强压下心中的不悦,转向纪栴时,语气已缓和了几分:“一群不知事的顽劣竖子,让临渊见笑了。”
纪栴,号“临渊”,这是他的授业恩师、当代大儒、江左名士赵僧静所赐。
赵僧静早年精研《公羊春秋》,学问渊博,但真正令他名震天下的,却是他那神鬼莫测的术数之学。
传闻先帝晚年,为择储君一事犹豫不决,曾召赵僧静入宫,遍观宗室子弟。那日赵僧静对承德帝究竟说了什么,终究无人知晓,世人只知,自那以后,承德帝力排众议,放弃了血缘最近、呼声也颇高的潭、观二王,选择了尚不起眼的彭原郡王作为嗣子。
这位彭原郡王,便是当今的承平帝。
这桩旧事,为赵僧静更添了几分传奇色彩。帝京之中,不知多少高门显贵趋之若鹜,想请他为家中子嗣观相卜算。只是赵僧静深居简出,极少应酬,这才勉强落得清静。
有这样一位恩师,纪栴又颇得几分真传……他出孝回京,甫一露面,就被太子费心请来御苑,目的不言而喻。
纪栴的目光落在那个浑身湿透、形容狼狈的瘦弱少年身上。
他认出来了,那是扶风郡王的幼子,叶新。当年在王府中初见时,还是个粉雕玉琢的稚童,不想如今竟落魄至此。
纪栴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对太子叶旷微微欠身:“殿下言重了。臣今早曾卜过一卦,得《易》之‘泽山咸’。咸者,感也,交感相应。卦辞有云‘物击则鸣,是以动为功’,亦有‘过感则凶’之意。今日之事,或正是此卦之应。还望殿下慎处之,莫使小隙成大祸。”
这番话说得玄妙,却也点出了今日冲突并非小事,若处置不当,恐有后患。
太子自然听出了纪栴话中的深意,他本就对二皇子今日在御苑的举动心存不满,又见纪栴如此说,便顺水推舟,命人将叶新即刻送回掖庭,好生照看,不许再出差错。随后,轻斥了二皇子几句“管束不严,纵容属下”,便将此事揭过,连带着对打人的罗轨,也未深究。
经此一闹,这宴席自然也再难进行下去。纪栴起身告辞,只说今日不宜卜算,改日若太子有需,他再亲赴东宫详谈。太子虽有不甘,却也不好强留,只得允了。
出了御苑,坐上自家马车,纪栴的贴身侍从忍不住问道:“公子,您说改日亲赴东宫,若是太子殿下真的派人来请,可如何是好?”
纪栴阖目养神,唇边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淡笑:“他不会。当今圣上最厌皇子们私下搞这些占卜祈禳的把戏,太子畏君如虎,今日不过是一时情急,过后细想,断不敢真的宣我入东宫行卜筮之事。”
侍从恍然大悟。
马车辘辘,却没有驶向周国公府,而是方向一转,径自往宫城北门而去。那里,是掖庭太监们采买出入的必经之地,也是唯一能相对便宜地见到他们的地方。
不多时,一个身形瘦小、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被引到了马车旁。此人名叫富祥,正是掖庭的一名管事太监。他还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使命——受周国公府暗中托付,在宫中照拂叶新,算来已有两年光景。
“公子安。”富祥在车窗外恭敬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