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旦,京城沐浴在春和景明的气氛之中。
大小官员在家中过完除夕,卯时携内眷进宫贺岁。
千步廊冠盖如云,金吾卫锃亮的盔甲与公卿华美的朝服相衬,如一条川流不息的金玉河流。
林佩站在百官之首,款款与宗亲公侯寒暄。
似正旦、冬至和万寿圣节这样盛大的节日宴会,不以议论朝政为主,主要是报平安、封赏功臣、宣布大赦,世家大族往往借着时机攀谈儿女亲事。
林佩对此不很热衷,面上微笑,身体诚实地往人少的地方躲。
他的兄长林佰领世券承袭公爵,膝下三儿两女,深受族人敬重,对比之下,他既没有开枝散叶,也很少到母亲膝前尽孝,所以林佰见他只是淡淡点头,没几句话。
随着岁月流逝,林佩的兄弟、同僚乃至下属如今都已是儿孙膝前绕,只剩下他形单影只。
生平第一次,林佩希望陆洗早点儿来。
陆洗的轿子并未在洪武门停下,而是挤于人流之中缓缓挪动,穿过五府六部,一直到承天门前才落地。
不少官员殷勤相迎,问候新年好。
陆洗乃是京中新贵,人一到,立即替林佩分走了一部分“负担”。
郑国公姚氏的门人送簪花来,问陆洗宫宴之后可有兴致与公府小娘子见个面。
陆洗没接,从自己袖中拿出一朵茶花插进头冠,大步往前走。
姚氏门人连忙跟去:“陆相,听闻你正主张官私合营,郑国公执掌江南织造,咱们两家若联姻,将是珠联璧合啊。”
陆洗转过身,指了指头:“请转告郑国公,陆某人这顶乌纱已经簪过花,见谅。”
鼓声雷动,朱红宫门缓缓开启。
众人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座巍峨宫殿坐落正北方,雕梁画栋,尽显气派。
陆洗走到林佩身边。
林佩清了一下嗓子:“陆大人打算戴着这朵花上朝吗?”
陆洗道:“呀,忘了。”
林佩道:“标新立异。”
陆洗道:“你帮我摘,我够不着。”
林佩担心的是不合礼制,往前多走两步,探手迅速把花给摘了。
陆洗笑道:“老枝丛梗叶,殷色好采撷。”
林佩怔了一下,气得想笑,又碍于皇宫禁地不能随地丢东西,只好把花收起来。
乌泱泱几百号人穿过承天门。
按照流程,宗室、公侯、三品及以上官员先到华盖殿参拜皇帝,进行小规模的朝会,随后皇帝驾临奉天殿受百官朝贺,内眷则到谨身殿觐见太后,午时双殿赐宴游园,直至申时结束。
*
华盖殿内烛火通明。
太常乐工在大殿两侧唱起歌颂圣母恩德的雅乐凯风。
——“睍睆黄鸟,载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朱昱修昨晚被董嫣告知这将是母子共同听政的最后一场朝会。
他看着站在阶前的臣子,心中有些怨气,不停拨弄鸠车的轱辘。
因从年幼起就被别人抚养,朱昱修对董嫣其实没有太深的依赖,更多是在童年那段压抑的时光里,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让他觉得董嫣是世上唯一会顾及自己感受、真心对自己好的人。
“茅太傅今早还说皇帝的字练得很好,说明是长大了,拿笔有劲儿了。”董嫣笑了笑,小声安抚道,“这只鸠车不仅是皇帝的玩具,说不定将来,皇帝还能让工匠把它造出来呢。”
凤冠华美而沉重,董嫣的神情却浮现出一丝解脱之后的轻松。
“母后,朕明白你的苦心。”朱昱修抬起头,笑了一下,“等朕把车造出来,第一个让你坐。”
董嫣闻言,热泪盈眶。
于她而言,今日能听到这样一句话就够了。
午门外传来第二阵鼓声。
林佩拿着贺表代百官出列,宣读道:“中书左丞相臣林佩,兹遇正旦,三阳开泰,万物成新,恭帷皇帝陛下,奉天永昌。”
朱昱修道:“履端之庆,与卿等同之,自今年起,更年号为兴和。”
臣子双手举起笏板,山呼万岁。
万岁呼完,殿中忽然陷入一阵寂静。
林佩站在原地,似在等待着什么。
朱敬清了一下嗓子。
董嫣会意,端正坐姿,眼神眺向远方:“先贤言,天子有事亲之道,无为臣之礼,若奉亲于内而行家人礼可也,于朝则亏君体,损主威,不可为后世法。皇帝年已十二,有贤臣良将辅佐,得宗亲公侯扶助,前朝之政无忧矣,本宫决意自今日起还政于朝,退居后宫,颐养天年。”
之后就是一出心照不宣的戏码。
朱昱修当即长跪恳辞。
董嫣拒绝。
陆洗以时事多艰,万几繁钜,恳请皇太后从缓归政。
董嫣拒绝。
董颢朗声道:“臣吁请皇太后体念时艰,继续训政,即便要归政,也应该等陛下弱冠。”
董嫣道:“听政之举实在是处于万不得已,如今欣见皇帝典学有成,此意已决,勿复议。”
林佩与朱敬等人一言不发。
玉辇此时已到殿外。
董嫣把朱昱修扶到龙椅上坐好,转身离去。
凤冠珠串宝石的光华映过一双双眼瞳。
——“太后移驾谨身殿。”
众臣恭送。
朱敬目送董嫣离去,出于尊重,抬手行了一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