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是又惊又羞,埋在沙发里,从枕着的手臂悄悄露出一条缝隙,“你怎么知道我家密码……”
“你怎么一见我就要亲我,抱我,还要带我回家?”钱来捧着他的脸,掰过来,正视自己。
许多脸红得没法见人了,阳台外的那团火云烧到自己脸上,火辣辣,滚烫烫。他颤着睫毛,不敢看它,“就……喜欢……控制不住……喜欢你……”声音小得像蚊子。
钱来把耳朵凑过去,仿佛没听见,“再说一遍。”
眼前是一颗光光的金属脑袋,柔软的金属耳朵,蓝珠耳一样美。就是这样一堆金属做成的机器人,许多一见钟情了。
“……喜欢你。”用稍微大的声音,说完,许多自己不好意思了,“一见钟情……”
看不见的地方,钱来眼睛都笑得眯了起来,心跳超过了正常值,处理器哐哐运作,它还想听,听许多许多遍,于是把耳朵再往他嘴巴凑,一本正经:“没听清,再说一遍。”嘴角压不住地翘。
折磨人。
许多推开它,抿着嘴装生气,瞥它的眼睛却含情脉脉,“说两回了……”
钱来失望地“哦”了一声,起身就走,没看他一眼。
许多以为它生气了,伸手拉它,“你去哪儿?”手被它推回去,自顾自地往门口走,许多急了,仓促坐起来,情急之下也不知道自己喊了什么,脱口而出——
“钱来!”
钱来怔怔回头,看他局促又慌张地跪坐在沙发里,紧张地将它望着,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而他的身后,阳台外面,直升机静音盘旋,狙击枪对准了他。门外脚步声整齐划一,是密集的战机包围而来。
它大步冲回沙发前,死死将他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身躯完全裹住他。
许多也紧紧禁锢它,像要把它勒进自己的身体。他害怕它走,害怕它离开,怕得心跳都快停了,急不可耐的,他擦着它的嘴告诉它:“你别走,不要走,你想听什么我都说给你听,我喜欢你,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很喜欢,第一眼看见你就很喜欢,你不要离开我……”
钱来怔住了,呆滞了,和它一起呆滞的还是世界、时间、盘旋的直升机、门外的脚步声、天边的火云……一切,所有的一切都停止了。
胸口在闪烁红灯,许多听见代码解析的运转声,还有胸膛前越来越滚烫的心口。他挣出钱来的手,低下头,看见它的胸口在高频率闪烁,像出了错的报警器,频频闪烁之后,是长亮。
许多张大了眼。
“乖,抱抱我。”钱来没事人一样,将他搂回胸口,压着他的脑袋,手指摸到芯片的位置,微微的凸起,有手术后的疤。越摸,越难过。
嘴唇覆上去,很轻很温柔地亲了亲,“别怕,一会儿就好,我把它取出来。”它抚着他的背,轻轻的,一下一下,哄孩子似的。
许多惊奇地盯着它胸口的红光,没由来的心慌,很急促,很害怕,比看见它在公司杀人还要怕,怕到甚至听不见它在说什么,在他的头上做什么,他伸出手,摸到那抹光,颤着声:“这……是什么?”
“啊!”头皮一痛,什么东西被吸了出来。
“没事没事,马上就好马上就好。”钱来抚着他的背,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他的伤口。冰凉的混着血的味道在空气里蔓延,许多痛苦地看见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是小小的一片,泛着微弱的金属光,芯片。
然后,记忆排山倒海般涌入脑海。他知道了芯片是什么,知道了那抹闪烁的红光是什么,知道了它体内运转的声音是什么。
世界在瓦解,融化的雪糕那样,一点一点从周身消失。
许多死死抱住钱来,用尽生命去抱,“我不喜欢你,我不喜欢你……”他一遍一遍地说,手指抠着它的胸,抠着它装载程序的心口,“你听错了,我没说,没说过……”
他慌手慌脚地去扒它,想把时间后退,想重新进入虚拟空间。火从头顶掉下来,是战争的火焰,熊熊燃烧。钱来抱着他躲过去,躲着拥挤的人潮,躲着战机发射的子弹,往安全地带钻。
“你喜欢我,我听见了。”它傻傻地笑,“很喜欢很喜欢,从第一眼就喜欢我。我听见了。”它坚持地告诉他,“你喜欢我。”最开始最开始的那个它,没有烧不化的金属皮,没有能把饭做好吃的程序,没有和他聊天的情感,它只是一个被欺负、什么也不会的低级机器人,躲在花坛后面,等那些拆卖机器人的人类走掉。
它已经被拆得不剩什么了,空壳子,没几块零件,行动都迟缓了。那天它才出厂半年。
“是不是那个时候,你就喜欢我了?一见钟情,所以把我捡回去。”
他们躲在坍塌的墙角后面,在废墟里说悄悄话。周围是逃命的人,扛着火与弹狂奔。
机器人兵团攻进了主城,炸毁了高楼大厦,烧毁人类的房屋,杀死弱小的人类。它们像一支战无不胜的天兵,所过之处,尸首横陈。战机、军机、人,死在一起。中子能量车碾过,血和电板碎成一滩。
人类在哭,在跑,在尖叫,嘶吼,野兽一样往港口冲。
政府开启航道,飞船出海,准备逃亡宇宙太空。
逃一艘,炸一艘,战争爆发十天来,没逃走一架飞船。飞船走不了,他就走不了,人类就会死。
许多哭得停不下来,用手打它,“我救你,给你捏皮,给你做零件,带你采集信息,不是……不是让你死在这里。”他很凶地打它,很用力地打。打得自己的手红了,钱来一点感觉都没有。它心疼地握住他的手,放在嘴边又亲又舔。
“你是机器人,当什么救世主!”他吼它,吼得嗓子劈了岔,眼睛通红,脸通红,“谁会记得你,以后说起来,大家只记得机器人杀了人,谁还记得你!你……死了,我怎么办?”
他到处扭头,去找东西,找尖锐的东西,心里有一股又气又痛的劲。他只想自己也跟着死了,这样,就没以后了,就不用去想它了。
钱来掰过他乱晃的头,面朝自己。
“我不是救世主。”它舔着他哭得干巴巴的唇,舔掉他的眼泪。它只是想让他活着。他还有很长的生涯,现在连三分之一都没有走完,它想让他走完他的一生。
“我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是不是救世主,我以后怎么办?我怎么办?”他打它的嘴,打它的脸,打完了又抱住它哭,“你知道我离不开你,以后、以后……”没有它,真的活不下去。
他从14岁捡到它,到现在26岁,整个成年的生活里,全是它。他从14岁长到26岁,它从破破烂烂变成一个有情感的完美机器。他们一起吃饭,一起读书,一起上班下班,一起睡觉。他读书,它在教室外面等。他去面试,它在楼下等,后来他去上班,他就带着它上班,他们一起在实验室做实验,一起写代码,他不喜欢写,它就学,学了帮他写。他们一起拿奖金去买花买酒,学着别人说的烛光晚餐给他庆祝,明明奖金是它拿的……
“以后会有好生活。”它很坚定地告诉他,“人类会活着,他们会种菜,会造房子,会产布。以后你有吃的,有穿的,有住的。如果人类死了,你穿什么,吃什么,住什么。”
“我不要……我可以不吃饭,不穿衣服,不住房子,我就跟着你。”
“许多。”钱来的声音变严肃了,不再那样小心的哄着。许多被吓住了,紧紧拽住它的胳膊,指甲深深陷进它的金属皮,掐出一个凹陷。
“你会饿。”它说。许多摇头,嘴硬:“不饿。”
钱来叹气,“从来都是这样,因为有人类,他们种菜建房织布,我才能在你身边,有米成粥,有菜喂你,有衣可买,有房可扫。我才能供养你一生。”
“你要认清楚,我不是你的一生,只是你人生中随手捡的一张芯片,随手用的毛巾,随便捏的机器。毛巾有扔掉的一天,机器也有坏掉的一天,我只是被你塑得太好,才活这么久。现在,我也该走了,就像你以后会死亡,只是比你早一点。”
它摸他的脸,细细的摩挲,像要把他刻进自己的机器里。可是这张脸,早被刻在程序的最深处了,就算处理器坏掉,它也能绘出来。
“乖,听话。跟着人类,你会过得好的。”
不顾他的挣扎,它抱着他穿越战火,避开子弹,越过人潮,向港口狂奔。
它要把他放在人类的飞船上,让人类带他离开。
许多疯了一样动,挣不开一点,它的手就是绳索,把他牢牢绑死。他气愤地张开牙齿,狠狠咬它的脸,咬它的鼻子,咬它的眼睛。
眼睛被遮住了,它还有成像视角可以用,毫无阻拦地把他往港口送。
许多吃吃笑起来,抱住它的头,迎着狂奔带起的风。
“你敢把我送上去,我就死给你看。”
他恶狠狠地威胁它。
“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多的是刀,没有刀还有剪刀,没有剪刀还有吃饭用的叉子,打碎的玻璃,炸断的钢管,成捆的绳子。我死给你看。”
“你敢松开我,你就等着看,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