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鄞,咱们的母子缘份也就到这儿了,往后你独撑一脉,可要待自己珍重些,莫再如此辛劳。”
萧鄞不解其意,愣了片刻忙屈身跪下长拜:“夫人教养之恩没齿难忘,孩儿只希求生母得自由身、脱离苦海,夫人仍是孩儿唯一的母亲。”
“好孩子,是一桩大喜事,咱们今后还是一家人,只不过你往后该叫我婶娘”,卢夫人笑容带上几分轻快,“公主待你着实好,不止替蓉娘脱籍,更替你们母子抬了个好出身。”
萧氏耕读传家、数百年望族,发迹比开明王孟氏立朝更早,传至本朝愈加鼎盛、近乎世代勋贵,替一个无罪女奴脱籍、抬为良妾,比吃饭喝水还简单。
可萧策当初铁了心不认萧鄞,连族谱都不愿给萧鄞上,又怎会替蓉娘脱籍?也算蓉娘运气不好,主家再心善、那几年却过得落魄,未经萧氏家主萧策点头,萧鄞花上数百倍财帛为母亲求个自由身、却也无济于事。
除非来个位高权重的,比萧策更高……
卢夫人想到那天场景,神色尴尬,心头却莫名畅快。
那是个正午,萧策刚下朝回家,孟书瑶的长公主仪仗就到了,端端停在萧邸大门口。门房、小厮、侍婢边跑边喊,鞋底踩冒烟,前堂议事的族老、萧策萧郁父子,后院的卢夫人,迅速整理衣袍趋步相迎,齐刷刷在门口跪了一地。
车帘掀开,众人勃然色变:两名宫人搀扶孟书瑶款款走下驷马雕车,她面带微笑站在大门口,任他们如何跪请,就是不进门半步。
孟书瑶笑着看他们磕头半天,才缓缓道:“本宫有三问,若不即刻分明此身,自然不配登临贵府。”
“第一问,本宫虽才疏学浅,也知君臣父子夫妻乃人之大伦,近来灵昌城茶肆酒楼传唱阿鄞出身低微,细细查来竟连族谱也未入,本宫将为君妇,自然也不配踏你们萧家的门、上你定远萧氏的族谱,王兄与本宫一母所出,岂非也……”
“长公主言重”,萧氏族老听她拐着弯扯来扯去,马上扯到孟书琰,唬得魂飞魄散,“臣等从定远来此,正是为了替阿鄞分明身份,阿鄞乃卢夫人所出长房嫡次子,先前疏漏,正要重开定远宗祠为其上族谱!”
“本宫记得萧侯似在廷尉寺担着要职,莫非忘记以庶充嫡、律法不容?”孟书瑶笑呵呵站在门槛外,又瞟向卢夫人,“本宫记得贵府嫡出二姑娘只比阿鄞大半岁,阿鄞既是卢夫人所出,二姑娘难不成……不认生母可是不孝大罪。”
众人大惊失色——这是要萧策换个正室,还是把好好的嫡女变成庶女?
这长公主,果如传说中那般跋扈,不,比传闻更不讲理、更霸道。
都齐齐犯了难,王后出身卢氏,长公主金枝玉叶,哪边都惹不起……想到这儿,萧策腰杆直了几分:“公主要让臣休了发妻还是作践亲女儿?臣虽微芥,却也不愿为攀附权贵,行此下作勾当!”
“啧啧……好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孟书瑶笑盈盈摇头,“本宫第二问,当初蓉夫人是给萧侯下了药,还是绑着用了强?怎的所有羞辱苛待,尽数让他们母子担了去?”
光天化日,这般直白粗俗的话她也脱口而出。
陈年旧疤再次被揭,萧策腾地臊红老脸,正欲辩驳,孟书瑶笑容不减:“如今眼见有利可图,首先思量的却还是牺牲发妻,要么让她忍辱认下庶子、放弃亲女,要么将她休弃……男儿身真好,洪水滔天,横竖泼不到自己身上。”
那群男人你一言我一语,卢夫人先是通体发寒,乍一听她这番话,霎时心头一热,热泪盈眶。
孟书瑶又看了半晌,伸手搀起卢夫人,眼神犀利凉薄:“阿鄞不再是庶子,卢夫人这侯府主母也当得甚好,二姑娘端婉娴淑、自然是嫡出。这第三问,问一问诸位盖世之才,可有两全之法?”
庭中静默许久,一位曾在太常寺任职的老者颤巍巍请示:“萧侯有一胞弟,家中行五,未及娶妻便英年早逝,族中正愁其香火承祧,殿下若不嫌弃……”
就这样,萧鄞从长房庶次子,摇身一变成了五房嫡长子。蓉娘也从不见光的女奴,顺利脱籍、成为五房正室。
萧鄞同卢夫人叙完话,走出大门上马车时,仍在沉思。
孟书瑶这一步瞧着莽撞跋扈,实际巧妙极了——不止替他和蓉娘提身份,也保全了卢夫人,更让他与萧策彻底撕破脸面。
往后,他就真的跟萧策父子无半分关系,仕途前程最大的倚仗,唯她一人。
做得真漂亮——干脆利落,一箭三雕,更完美符合所有人对她的印象,不着半分心术谋划的痕迹。
可是,那又如何?
一边是父兄小火慢炖的熬煮,一边是她烈火滚油的煎炸。
他宁愿选个痛快的。
孟书瑶这两面三刀的黑心肝,居然有“诚信”这玩意儿,倒令他有点意外。此后,便是与虎谋皮的日子了,端看她还能搞出什么花样。
萧鄞眉眼微弯,唇角噙一抹冷笑,悄然收紧袖中桃花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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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和元年三月,草长莺飞时,灵昌城茶楼酒肆又开始流传新的谈资。
明艳骄纵的六公主,即将下降萧家那不成器的庶子。一个荒唐,占了出身高贵的好命;一个草包,占了精致皮囊的好运,真真天造地设、一对笑谈。
然而,无论外界如何物议纷纷,纳采、问名、选吉日、纳征、请期……每一项井然有序,佳期已定,七月初八。
刚够她在宫中过最后一个乞巧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