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如晦屏退屋内下人:“有些事,该让你知道了。”
元青争大概能猜到,她娘亲想跟她说什么。
盛舒宇和周慕都瞒着她的事情,今晚她终于可以知道了:“洗耳以待。”
“你那个瓜皮爹,死得蹊跷。”杨如晦面色平静,单刀直入,缓声道,“他是被自己蠢死的,也是被人害死的,可我查不到,究竟是谁害的他。”
“什么……”元青争从小就拜她爹,却没想到,她爹的死,竟有隐情?
“先帝时,你爹拥立当时的太子,可太子继位失败,他也就败了,”杨如晦望向紧闭的门扉,“令人费解的就在这里,今上登基后,竟给你爹下了一道封爵的圣旨,名义是护驾有功。”
两方争权,尘埃落定,自然是要一方死,一方生,可元青争的父亲,竟能在死方封爵,这着实反常。
元青争瞧杨如晦深深皱起了眉头,继续说:“当时我还道你爹有手段,竟然两边都吃得开,却没想到……他最后落了个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
她心下骇然,那她从小到大拜的,其实是个衣冠冢?那里边根本没有他爹?!
“宫变后,皇城里忙着清理尸体,我就在家里开着棺材,等人把你爹的尸体送回来,”彼时杨如晦的声音才泛起丝丝颤抖,“可我等啊等,等了两天两夜,
就是等不到,能够停在咱家门口的运尸车,所以我发了疯,穿着白丧衣,天还没亮,就到乱葬岗去扒尸体。”
“母亲,”元青争打断了她,“那我是不是……”
已经在你肚子里了?
似是未闻其声,杨如晦陷入回忆,深吸口气,垂首道:“天公都帮我,它下了雨,冲刷着那些尸体脸上的血迹。
我拼了命的翻过那些尸体,无头的、裂颈的、当胸一刀毙命的,我一个都没有怕,因为我有更怕的。
我咒骂那些当差的,怎么干的活,难道认不出来……他是谁吗?”
杨如晦的声音很轻,可每一个字都在淌血。
门窗俱闭,没有晚风经过,满屋萧索。
“我怕你爹会变成孤魂野鬼,所以带着人把乱葬岗扒了一个遍,可那成山成海的尸体里就是没有他……”
杨如晦的表情忽然扭曲,看向她道,“可怎么会没有他呢?不应该的!他就在皇城之中!一定是有人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毁尸灭迹!你明白吗?!”
元青争不敢说话,被杨如晦这突如其来的狰狞抽走了心魂,她胸腔被猝然压上一块重石,这是她此生第一次见,这么……“隐忍的哭喊”。
是她娘,在找她爹。
字字激昂泣血,音量却压得更低,恐语高惊人。
那双眼睛就在一瞬之间,布上了条条血丝,额间青筋骤起。
但杨如晦好像将这些话,说过许多遍一样,很快敛了神色,她从怀中揪出一方帕子拭泪,又用右手食指关节,按压眉心,“后来我从乱葬岗那里体力不支,于尸堆上昏了过去。
醒来之后,他们就说我怀了孕,乱葬岗的尸体,也都为了不生疫病,一把火烧尽了……”
虽已在极力控制脸上的皮肉,她却掩盖不下瞳孔中深强的悲恸,她抬眼望向她的“儿子”,可元青争觉得,她娘不是在看她。
儿肖母,女肖父。
杨如晦看的,是她的脸。
是她寻找的、阴阳两隔的爱人:“青争,我再也没能找到过你爹。”
元青争的心,被揪得生疼。
其实对那个素未谋面的爹,她着实感情不深,但她现在脑海里,全是她娘。
雨夜其势滂沱,乱葬岗的尸体,摞得与参天大树一般高。
那尸堆的最高处,是一个未曾显怀的瘦弱妇人,身着白衣,麻绳系腰,素发无簪。
她趴跪在死状各异的尸体上,单薄的身躯,被雨滴砸得生疼也浑然不觉。
白色裙角被血染得一块又一块,两条胳膊早已无力,却倔强着,一张脸、一张脸的摸过去,不死心的重复着:“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雨滴连成了千万根线,落在她的脸上,与泪融为一体,口唇早无血色,眸中尽是执着。
忽而天地间骤明,那白色的身影仰起了修长细白的颈,望着海水一般的尸首,散了心气。
怎么找都找不到……找过几遍也都是找不到……
她从那高高的尸山上滚落。
雨线不曾温柔,依旧重重砸在她的身上,她没有一块皮肉未遭侵蚀。
周围的人惊呼着“夫人”奔向她,可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远远瞧着,与那些尸体,没有两样。
“娘……”元青争担忧开口。
杨如晦低下眼眸,坚定的说:“我确定,乱葬岗没有尸身,他的尸身被毁了,不是被烧了,就是被剁了。”
元青争立时否认:“不,不会的。”
“会的。”杨如晦这一声好似叹息,“后来我怕有人想要斩草除根,就去求了皇后,如愿以偿的住进了皇宫。
那时我找不到仇人,又怀了你,自然而然的,就想让你帮你爹报仇,毕竟那个时候,还不知你是男是女,所以我意识到,不能继续躲在皇宫里偷偷的活,便求了一个皇商的恩典,游走经商。
代价是我挣到的所有利钱,在交过国税之后,剩下的五成,要再交给皇后,而你后来因为我的自私,好好的郡主就成了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