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叔鲜抬头看着走到身旁的女巫,她依然穿着青白色的衣衫,铜环束发,骨饰萦肩,夔纹的面具遮着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没有表情的眼睛和抿成一线的唇。
阴冷又无趣,与殷都那些死气沉沉的享堂一样,令人生厌。
召公奭道:“先王病重之时,命内史与巫箴守于病榻之侧,未有片刻擅离。我已命人去将内史请来,与巫箴所说可互为印证。若管侯仍有疑虑,也可命府史取出当时留存的文书,我等共同前去一观。”
管叔鲜冷笑道:“我记得内史为召公举荐,这些年来,丰镐的作册均是内史培植的势力,谁知你们是否串通一气、故意篡改文书?”
召公奭皱眉,“内史出身楚族,巫箴自殷而来,非为宗子,何来串通之说?”
白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是先王任命的大巫,我在这里,就是先王在这里。管侯究竟是不服我,还是不服先王?”
管叔鲜起身,几乎要逼到白岄面前,“巫箴,商人自然吃你这一套装神弄鬼的说辞,这在丰镐可是行不通的。”
“我不是与你说现在,也不是与你说神明。”白岄提高了声音,并不相让,“我初至西土,先王曾于公卿、百官之前,命我为丰镐的大巫,人人俱是见证。管侯似乎从那时就不服先王的决定吧?何况我方才听到,你对于先王命你驻兵管邑一事,多有怨怼。”
不给他辩白的机会,白岄续道,“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难怪当初在管邑,王上要征调百工,卫君和鄘君身为周人,却站在殷君与微子那一边。”
听她扯到自己身上,蔡叔度脸上变色,想要起身辩解,管叔鲜低头瞪了他一眼,此时张皇解释,岂不是越描越黑?
白岄看向召公奭,“贞人涅返回殷都之前,我曾询问他从何处得知王上崩逝的消息,当时召公与太史也在旁。”
不知她打的什么主意,但此时否认只会打乱白岄的计划,召公奭只得点头,“确实。”
白岄放缓了声音,慢慢道:“贞人自言是从卫君处得知。当时丰镐对此事秘而不宣,卫君却将如此机密告知商人,到底有什么打算?”
“方才邶君已向我陈说,他怜悯殷民生计多艰,因而反对征调百工。”白岄环顾宫室之内,“反正现在也没有史官在,有什么话,卫君与鄘君不妨摊开了说。”
管叔鲜笑了笑,避而不答,反问道:“巫箴,何必这样咄咄逼人?那位贞人得知幼主践位的诰令,发了好大的脾气,说你背叛了他。何况你如今只会在这里逞口舌之利吗?”
管叔鲜续道:“想必你们还不知道吧?巫箴在殷都之时,假借神明之意威慑各族,残杀主祭,胁迫巫祝,对殷君都敢出言嘲讽,可是强硬得很啊。将这样的女巫留在丰镐,奉于高位,任她欺瞒百官与庶人,可是很危险的。”
毕公高和蔡叔度默默交换着忧虑的眼神,这议事……
不,现在已经完全演变为不讲道理的争吵了,他们是非听不可吗?早知道刚才就该追着霍叔处一起出去。
还好史官和侍从都已屏退,这样罗织罪状、互相攻讦,传出去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正在僵持间,门上被叩响,隐约听得有人在外小声交谈。
接着丽季推开门,先探头张望了一下,见都是熟人,放下心来,“召公找我吗?作册们来找我,吓得脸都白了,现在说什么也不敢进来,我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了。”
“看起来也没什么啊。”丽季脚步轻快地跨过门槛,走至召公奭身旁,见只有毕公高和蔡叔度一脸紧张、正襟危坐,其他人都已起身,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丽季奇怪道,“到底怎么了?你们一个个脸上都像结了霜一般。”
毕公高抬头看他一眼,才被管叔鲜训斥了一通,他也不敢再贸然插话。
白岄退至丽季身旁,将手中的简册交给他,“管侯不信我。”
“不信你?”丽季摸了摸下巴,目光在几人之间来回晃悠,想看出些端倪,末了道,“巫箴为大巫,由先王亲口任命,她没有任何理由背离先王。管叔,即便你现在站到王宫门前说巫箴怀有异心,路过的人也不会信的。”
巫与王本是一体,身为大巫的白岄是先王遗留在这人间的一道影子,这样没来由的怀疑实在令人费解。
何况即便百官并不喜欢白岄,可人人都知道从殷都来的女巫是先王所信任的大巫。
她的所言所行,并没有任何落人口实的地方。
白岄瞥他一眼,“管侯还说内史与我们串通一气,篡改文书呢。”
“我……?篡改文书?”丽季眨了眨眼,没想到这事还能扯到自己头上,因为太过震惊,以致于一时反应不过来,良久才道,“为什么要改那些东西啊?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吗?”
刻于甲骨之上,是为“文”,用来呈给神明和先王观看,那是贞人的工作。
写于简牍之上,是为“书”,为终将成为神明的、现任的王所录,这是史官的工作。
他们没有必要去刻写虚假的东西,因为神明并不会被这些小把戏欺骗。
事神者,从来不对人间的事务负责,也不在乎人间的事务,所以他们得以客观地注视一切,如实地记录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