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看了眼面前地上,这具惨不忍睹的尸身,她摇摇头,似是有些无奈,却也没再说什么做什么。
只是悄无声息转身离开了。
可恨又可怜的人啊——想来他这一生,又有多少是由得他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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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界西域,妙灵阁炼丹屋。
“那就麻烦师傅了。”江冉冉把两缕洛尔的魂丝交给无涯,“五日后我再来取,我有个冥界的朋友不知道去了哪,我还得去找他,就不打扰了。”
“冥界的朋友?”
无涯扶了下圆眼镜,叫住她,“用不用我帮姑娘打听打听?”
“您……应该见过他的。”
江冉冉停在门口,犹豫片刻,道,“他之前也找来找您炼过伪瞳,我们前些天还见过。不过他身上受了很重的伤,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被谁带走了,带去了哪。”
无涯登时愣住。
面色微微凝了一下。
其实,江冉冉刚说出“也来找你炼过伪瞳”这第一句话时,他立马就知道那人是谁了,毕竟江冉冉之前,只有那一个人来找过他,向他打听这没几个人相信的炼瞳秘术。
可他前几日答应过那个神族长老,不把那小伙来过的事告诉任何人。
“姑娘……真的是他的朋友?”
“是,也不是。”
她痴痴睁着眼,视线渐渐变得迷离模糊,声音有些发虚,“我是他亲手养大的一朵花,他很喜欢我,也很珍惜我,他替我遮过风挡过雨,他不准任何人把我从他手里带走,更不准那些不怀好意之人伤我碰我接近我,他只想我自由自在,说他会一直陪着我……”
她顿了顿,喉咙一哽,“可是我已经好久好久都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了。”
无涯听完神色悯然。
喉结滚了滚,似乎有千言万语堵在这。他觉得自己应该告诉这姑娘那个人的消息,他也想告诉她,可……
答应替别人保密在先。
他不能背信弃义。
前几日,那位神族长老带着那小子来治伤的时候,他见过那孩子难受得生不如死的样子,也见过他忍着痛接受治疗,努力想痊愈想活下去,想重新站起来的样子——
他不愿放弃自己。
说明这尘世间,必定还有他的念想,必定有他割舍不下的东西。
他一定也很想再见到这姑娘吧。
“那我……尽量帮你打听。”
他只能这么说。
可他不忍两个相爱的人生离,总盼着这姑娘能找到那人,于是脑子一转,又急忙叫住准备走的江冉冉:
“或许他没在冥界呢,天下这么大,神界人间,总有处地方能找到他。”
“多谢师傅了。”
江冉冉淡淡一笑谢过无涯,便离开了,留无涯一个人站在屋中间,忧思楚楚,瞧着江冉冉的背影。
不知她听没听明白他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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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冥界东,忘川河畔。
杳杳暮色流转在血色天空之上,霞光绮丽灼灼,漫天星芒隐曜。
那棵虬根盘曲的万年老扶风树依旧安安静静立在晚风里,一边是静谧的忘川,河灯星星点点延伸往看不见的远方;一边是十里彼岸花妖冶如故,漫山遍野的烈红凄凄。
她站在河畔。
望着眼前倒映星罗万象的忘川河水,神思被微醺的轻风吹得飘忽。
她忽然有些情怯。
或许是回到了来处的缘故吧。
曾经,那个还是初问世事的小烟花的她,和把她带来世间的神明一起站在这里的时候,她会不会想到,很久很久之后的今天,她会以混沌妖神魇教主的身份重新回到这里。
而那个救她的神明。
世间第一道光——
却已被命运的滚轮碾得粉身碎骨,被造化的獠牙咬得体无完肤,羽翼折断,堕入无间,在无涯苦海里反复翻滚挣扎,沾了满手鲜血,染了一身地狱污浊,再见不得光亮。
她转身,朝花海中那间木屋走去。
木屋不大。
约莫十尺见方,像是个天外来物,无声无息却有些突兀地坐落这里。
屋子左右找不见门。
只在一侧开了个极小的窗口,摆着一只青铜铃铛和铃锤,上面还用青藤悬了块木牌子,牌子上工工整整刻着六个字:冥界六号当铺。
屋内无人。
她拿起铃锤试探着轻敲了下。
“叮——”
清脆的铃声响起。
空明悠长,被忽而掠过花海的风送得很远,很远,袅袅不息,已经过去很久,却还有一丝余音在遥远处飘荡。
过了会儿,身后传来一阵沉重缓慢的脚步声,像有人拎着重物朝这边来。
“姑娘来做交易?”
江冉冉刚转身。
就见一个佝腰驼背的小老头提着两桶水,肩上搭了条毛巾,吭哧吭哧卖力地往这边走,够着脖子吆喝着问她。
下秒还没等她回答。
老头又喘着气说,“当铺的老板还没回来,姑娘改天再来吧。”
“哦,我不是来做交易的。”
她摇摇头,上下看了看这木屋,眼眸沉沉,像在思索,又像在怀念什么,“我认识这当铺的老板,跟他……算是朋友吧。好久没见了,就想着过来看看,他……不在这啊。”
“你是大人的朋友?”
闻言,老头惊喜。
赶忙将手在肩头毛巾上抓了抓擦干净,伸向江冉冉,“我叫庄阿吉,跟大人也算是多年的故交,幸会幸会!”
听这人竟是宸夙的故交,虽说刚见面,可她还是忽觉亲切了很多。
“幸会。”
她同庄阿吉握了手,见他汗淋淋的又是拎水又是挂毛巾,问道;
“您这是……”
庄阿吉嗐了声。
扯下肩上毛巾弯腰在水里拧,“前段日子,大人说他可能要离开很长一段时间,让我帮他把这打理一下。”
她哦了下,便见庄阿吉叠好洗干净的毛巾,开始沿着窗框一点一点擦。
木屋精致干净。
一点都不像是万年之物。
两万年前。
没有她的那段时日里,他便是在这里收集情丝,一个人养护着夜语花。
“师傅。”
“嗳,”听见江冉冉叫他,庄阿吉抬头应了声,“怎么了姑娘?”
“你们……真的相信这个吗?”
“相信什么?”
江冉冉道,“相信无归川的尽头,是另一个光芒灿烂的全新世界,是伊甸园,是极乐,而六号当铺的无妄舟可以送你们渡川,去到那里。”
庄阿吉手上动作忽然停下——却见他淡然一笑,将毛巾先放回了水里。
“我们冥界,世世代代都信奉,无归川的尽头是乌托邦一样的理想国。”
他悠闲地背靠着木屋,胳膊叠在胸前,若有所思地眯眼望着天,“谁知道呢,毕竟没有人真的去到过那里。不过信的人多了,信得久了,再虚幻的东西那也变成真的了。”
“那如果有一天……”
江冉冉顿了顿,道,“幻梦破灭,只剩下冰冷残酷的真相,怎么办?”
“幻梦里的人永远长不大,看清真相才是重获新生的第一步。”
庄阿吉笑眯眯瞧着她。
说话像吟诗作对一般,摇头晃脑,轻松悠然,“姑娘又怎知,真相的废墟里是终结,而不是新的开始呢?象牙塔坍塌,人类方得以重塑自我。”
“有得必有失……”
“难道就不会有遗憾吗?”
“时间会抚平很多很多伤痛。”
说着,庄阿吉扭头瞧了眼身后的红杉木屋,睹物思人般,“这句话我也曾跟大人说过。我记得他那段时间日日来冥界,费尽心思地想找到记载着一种什么……同根生项链的古籍,可最后找遍了整个冥界都没看到一本。我也不知道,大人究竟在为什么执着。”
“或许……”
江冉冉欲言又止。
想了想,突然淡淡一笑,“这谁会知道,可能是为某个人吧。”
“那天,大人去我那喝了一整宿,把自己灌醉了,我能看出来他难过。”
庄阿吉吐口气,神色突然有点忧郁,“跟他认识这么些年,我那天还是第一次见他喝得那样不顾死活,说他曾经拥有过一个最好最好的人,却顽钝固执不知珍惜,失去了她。后来他终于什么都不用怕了,能给那人一个她想要的家了,却到底还是没能留住她。”
“谁说他不知珍惜!”
江冉冉明显是想起了什么,忽地攥紧两手,眼神心虚似的左右躲闪,声音也似带着发湿的微哽。
“那人……还真是又蠢又傻,眼瞎心盲,她也配说宸夙不知道珍惜!”
庄阿吉笑了笑,“姑娘倒不必这般苛责,有时候,世事怪不得人。”
倏尔,周围天光暗了些。
黄昏渐渐落幕。
庄阿吉够头,远远望向西边那片无归川所在的地方,“几十年喽,等大人这次回来,就找他讨只无妄舟。”
“我也是时候该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