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昆从郑城养好了身体回来时,姐姐抱着她,涕泪直下,闻者莫不伤心。后来姐姐说,人同此心,情同此理。都是养孩子,一遭出事,痛彻心扉。二长老之痛,只怕更甚十倍,故而让我领着羽昆前来,一为告慰二长老的失子之痛;二来,也让这个孩子将当时的情况说明,让二长老知晓姜环的最终情形,也算聊表一点心意。”
堂上在座,大多都儿孙满堂,姨斛这番话,说得人皆吁叹。养子九十九,常怀百岁忧。失子之痛,岂非常人可想?二长老虽神色仍然冷淡,但眼角明显红了。
姨斛向羽昆道:“羽儿,你把当时情况向大母和二长老说明清楚。”
羽昆应了一声是。起身先向大母作了一揖,又向二长老长揖到底,才道:“大母,二长老,此次我来,正是要说明此事。说明之前,我想先向二长老致歉:姜环没有从山中平安出来,终究有我的一份责任。”说罢,她再次向二长老作深揖。
二长老没有任何反应,她看着前方的虚无处,视若无睹,充耳不闻。殿上没有人说话。殿上,细小灰尘在光线中飞舞。大母看着眼前情形,面上仍是惯常的微笑表情。
羽昆随即直起身,面上平静。她向二长老道:“二长老心中恼怒于我,羽昆自知有失责之处,故不敢辩解。但于当时山中之事,我觉得有必要将事情经过说出来。非为我自辩,而意在让大母,二长老,各位长老知晓当时情形究竟如何。”
羽昆便详细将当初他们出发前如何讨论要走哪一条道,如何确定穿伏牛山,路上如何遇大雨,如何入尼能村落中修整,何日进山,何日在山中遇大雨,如何躲避,山洞如何垮塌,他们如何慌不择路逃脱等等一一述说。
“当夜风雨大作,电闪雷鸣。山中树木即高且密,水流又大,只觉各处都有大水,随时可被冲走。我和姜环两个心中惊慌,又辨不出东南西北,只能一心想着往高处走。大雨整整下了一夜,我们两个就在山中慌乱逃了一夜。到了天明时分云散雨收,才停了下来。停下来后,发现随从们都不见了,只有一个叫做邙迟的跟了上来。
后来我们四处辨认方向,却发现一夜奔逃,竟不知到了何处。只能试着回忆来路往回走。山中草高林密,一时日头高升,变得又热又闷。我们陆陆续续走了一天,却怎么也找不到路,至此终于彻底迷路。”
说到此,羽昆深吸一口气,她又想起了当时的绝望心情。二长老并不看羽昆,但她通红的眼眶和紧闭的嘴唇,显示她未漏过羽昆的任何言语。
“当时山洞突然垮塌,慌忙逃命时什么也没来得及带。换洗衣物,食物,什么都没有。在山中找了两日路,不见来路,也不知道下面该怎么走。后来我们就找了一处近水的山洞暂时歇下。日日里便吃些山果,喝些野水。住了两日,便想着沿着那水流往下走,或许可以出山。我们便一日一日的随水流往下走。偏偏那段时日,山中雨水频发,一下雨,不仅不能走路,甚至连路上原本清晰的水流也模糊了。下一次雨,必得等候两三日,等水流清晰了才能继续往下走。
然而这时姜环又生了病。先只是时常肚痛,后来又怕冷,再后来后背上竟生了廯疾。山中又热又闷,我们都没有换洗衣物,又日日走在水边,住在山洞里,由此生了此病。我看他难受,且那廯有越发蔓延的情形,便让邙迟把他身上上衣脱了,洗干净给姜环做替换用。我们四处搜寻草药,太阳出来又让他裸身晒太阳,可即便如此,”羽昆心里难受,一时没办法接着说下去。殿上众人已知晓了结果,可此时听来,仍然面露不忍之意。
羽昆吸了口气,接着道:“即便如此,他背上的廯疾仍然没有控制住。从背上,向四肢,脖颈蔓延,后来竟长至前胸。他说这廯奇痒无比,怎么也忍不住,不得不去挠。一挠,身上就皮开肉绽,到处血痕密布。看他如此,我们便找了一个山洞暂时住着,日日的拉他去晒太阳抹草药,可是毫无效果。我束手无策,只能看他日夜呻吟痛苦,十来二十日后,他终于扛不住,在一天夜里死去了……”虽然极力掩饰,但是羽昆眼中仍然不可控制的落下一行泪来。
二长老脸色苍白,不待听到最后,双眼中已泪水滚滚,一滴滴直落到她的身上。这些痛苦的泪水被她身上的衣物吸干,仿佛又回到了她身体内。
殿上隐约传来啜泣声,羽昆抹去了眼泪,勉强提声继续道:“姜环死了,我和那邙迟便掘了坑,将他掩埋了。埋完了姜环,邙迟道自己主人已经死了,他也无脸再继续存活,便要寻死。我劝他要好好活着,可是第二天早上起身没发现他,后来在一个水塘里找到了他……他将自己淹死了……我便他把拖到姜环墓旁边,也把他埋了。
埋了他们两个,我在他们的墓旁边坐了三天。想着干脆也就这么在这山里陪着姜环就算了……可后来,我想起了我母亲。她年纪大了,我若就这么死在山中,她该怎么办?我又想,姜环死去了,他母亲家人却不知道,毕竟生养一场,无论如何不能让姜环的消息就这么断了。
既然我还活着,那么便要好好活着走出山里,将这消息告诉二长老。因此一个人在山中,沿着水流往下走,又走了月余才走出了伏牛山。走出来之后,不知究竟是何方,后来好不容易见着户人家,见了这人家,我便病倒了,一病就病了大半年,等病好了,才慢慢找到回族的路,我才算真正脱了身。”
羽昆讲完,殿上人久久没有动静。灰尘在光线里飞舞,暴烈的阳光将人的眼泪吸干,只在皮肤上留下紧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