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儿?”
“舜儿!”
比起楚王略显迟疑的口气,更显激动的是裙衣摇曳的李璨儿。
作为今日生辰宴的主角,李璨儿自麟华长公主到访后便随父亲盛王候在一旁,面对这位姑祖母,她虽颇受疼爱,却也显得格外恭谨。
但此刻听罢长公主之言,李璨儿倏地起身,越过盛王食案后又向前跨了半步,探着脑袋向四下看去,那一双小鹿般的眼睛眨呀眨,晶亮的眸子里满是兴奋,差点儿让“崔清婉”误以为这舜儿是不是另一把稀世琵琶。
“嗯?”见李璨儿如此模样,麟华长公主转眸轻笑,话语中也带着几分打趣,“璨儿都已受封县主,怎可这般失礼?”
“唔!璨儿知错,璨儿只是想念舜儿……表姑母。”
李璨儿顶着满面羞赧,支支吾吾地换了称呼,就近而坐的几位郡王见此皆是忍俊不禁,就连躲在人后窥探的“崔清婉”都勾起了嘴角。
初入山庄时她被璨儿一句“唯有叔母才是真心”的话弄得心酸,若是崔清婉本人赴宴,那定然是真心,可她是一缕陌生魂魄,又怎敢如此宣称?
加之宴会上因她而生的事端接二连三,她对璨儿实在感到抱歉,如今见璨儿满心欢喜,她也轻松不少。
“今日尚可唤一句‘表姑母’,来日就得唤‘三叔母’了,”麟华长公主笑意不减,故意调侃道,“璨儿若不好好记着,怕是日后会被尔三王叔狠狠训斥一番,到时可别冲姑祖母哭鼻子。”
“璨儿知道了,”李璨儿转过身,朝手持杯盏的楚王一屈身,“因舜儿表姑母是璨儿幼时玩伴,璨儿才一时失礼,还请三王叔海涵,莫怪璨儿。”
“怪哉,向来有自己主意的璨儿竟能对叔父认错,真是难得,叔父若为此计较,岂不是不识相?”
楚王放下手中酒具宽慰一笑,尽显长辈风范,只是末了,他又直起腰身朝主位的长公主一作揖,
“可惜侄儿深知姑母所言乃是逗弄晚辈,将舜儿许给侄儿不过是祖母在世时的一句戏言,怎可当真?”
“噢?听三郎这话,可是对舜儿不满意?”
“姑母言重,舜儿自幼养在东都,又于祖母身边长大,定是才貌双全,只是——”
恰在此时,侍女的轻唤与一道纤细身影的出现,打断了楚王未竟之语:
“表姑娘,请这边来。”
锦缎浮光,贵人含笑,这本该是让紧绷气氛稍缓的温馨插曲,然而,当一道身着水碧色襦裙的纤细人影在侍女引导下施施然现身时,这份轻松瞬间化为浸骨的恶寒,狠狠击溃了“崔清婉”才平定下来的心情——
女孩儿身形与李璨儿相仿,头上还梳着垂落耳际的双丫髻,其上未有过多装饰,只簪以几粒珠玉花钿,清雅至极。
乌发之下,一张小脸玉雪晶莹,但眉骨鼻梁的线条已清晰可人,勾勒出一种不合年龄的英丽轮廓。而那双眸子,水光潋滟,本该盛有孩童的纯真懵懂,却意外地沉淀着一种近乎沉静的柔媚,自然上挑的眼尾弧度更是显出几分不自知的风情。
唤作“舜儿”的小娘子姿态娴雅地屈身行礼,声音清脆如铃:“舜儿见过太子殿下、承乐殿下,见过盛王殿下、县主,还有……泓表兄。”
话至末尾,舜儿微微倾侧明眸,做出一副小女儿家的娇羞之态。
“崔清婉”没有错过这位舜儿行礼时极快的一瞥——那目光含羞带怯,却分明地、准确地抛向李泓!
至于楚王,此刻面上更是毫不掩饰地将无谓悠然转换为满目惊喜。
这……什么跟什么?!
“崔清婉”心中激起惊涛骇浪。
舜儿,这位麟华长公主的表侄女,明明看起来比正过金钗生宴的李璨儿还要年幼!一个成年男子,怎么就能如此坦然甚至欣喜地接受这份明显不合时宜的“传情”?这女娃娃或许懵懂无知,可你楚王一个成年人难道不明白其中的分量?
简直荒谬绝伦!
心中愤慨与无声质问激烈翻涌,看着皇室众人其乐融融地笑谈一个女童的婚姻大事,“崔清婉”一个没收住心神,手中力道失控,重重压了怀中玄猫一下——
“喵嗷!”
核桃奴对这突如其来的“重手”表达了强烈不满,但终究是信任占了上风,它只是不满地叫了一声,接着又抖抖软弹的双耳,在她臂弯里重新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窝了下去。
万幸只是一声猫叫,核桃奴并未挣脱,她那瞬间的失态与惊诧,也得以在这小小的骚动中被遮掩过去。
今日这宴会,她已出够了风头,万万不能再意外生事。
何况皇室姻亲,岂是她一个外人能置喙的?就连作为当事人的舜儿姑娘还乐在其中,她又能以何种身份来劝告对方这不对呢?
……更别说,在所有人眼中,拥有相悖意见的她才是异端。
只是一瞬,一种不属于此地的强烈孤独感充斥了她的内心,她并非自傲于现代思想从而高高在上地看不起这个时代的封建,她只是孤独,那种无一人可倾诉、无一人可理解的孤独。
牙关悄然咬紧,她强迫自己维持着面上波澜不惊的神情,装作寻常地、温柔地安抚起怀中玄猫,指尖轻柔地梳理着它光滑的皮毛。
这般低眉顺眼、专注撸猫的姿态,也恰好避开了几道因猫叫而好奇探询过来的视线。
其中,也有崔皓羿的。
即便已尽快垂下眼来回避他人,但她还是能在余光中看到那一抹殷红披风因扭转身躯而叠起的褶皱,于是,她迟疑了。
她真想一把将崔皓羿拉到不起眼的角落,她想迫切、不容打断地去发问,她想知道对方是如何看待这件事、对她的想法有怎样的意见……
其实十之八九,崔皓羿也会觉得这种事稀松平常,毕竟他就是在这样的世俗观念中养成的,她怎么能毫无根据地去奢求对方理解自己呢?
可……她就是对崔皓羿怀有一丝她都解释不清的信任。
或许是崔皓羿请求她帮助时仍不忘要给普通人一个交代,或许是她被人误以为出言讥讽杜家姐妹时的坚定信任与维护,总之,她固执而荒谬地希望他会是她希望的那个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