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颖化继续往前走。
“你们闵氏,如今就剩你一人了吧?”俱颖化回头看他,“其实背后无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你看如今朝堂上,清流的聚成一团弹劾世家,世家的又拧成一股排挤清流,两边谁也不让谁,把六部搞得乌烟瘴气,东府也走不了干系,咱家说句实话,圣上最烦这些结党营私的,人人都为自己想,谁为朝廷想?为天下人想?这不都得全乱套吗!”
“所以啊,我说,闵公子如今无人帮衬,大理寺这个职也是全凭你自己护驾有功得来的,谁敢上奏弹劾?就是那朱伯舒也不敢。咱们都是天家的狗,做狗就得有做狗的觉悟,别太拿自己当回事,指点完江南,又想指点河西,全天下的事都让你一人说了,你让别的英雄豪杰如何进言?”
俱颖化笑了一下∶“你再看那薛震夷,现在还在大明宫外跪着呢,连圣上的寝宫都进不去,这就是做狗的反倒拿自己当了狼。他屡次驳回圣上,妄图把他自己那一套强扣在圣上头上,都说忠言逆耳,可自古以来,谁又能真的听进去忠言?就是尧舜也不行!干脆皇帝这位子,圣上也别坐了,给他薛震夷坐吧!”
闵碧诗低着头,恭敬道∶“监军说得是。”
俱颖化看着他,不禁笑了一下∶“你倒是个乖的,说起来,咱家真得谢谢你,今日若非你,咱家或许就命丧刺客刀下了。”
闵碧诗头低得更深,有些惶恐地∶“监军言重了。”
“你比那几个老骨头识趣。百骑司,听说过吗?以前直属于天家,只听圣上号令,是圣上的眼睛,朝廷皆称其为鹰犬。后来,百骑司让圣上废了,可眼睛不可废,于是神策军又成了天家鹰犬。莫说天家,就是各地藩王也豢养鹰犬无数,往近了说。”
俱颖化朝后指指∶“那赫氏麾下牙兵,不就是听令主人的狗吗?”
赫穆延旗下牙兵三十万,甚至多过闵金台的亲兵,这是个很可怕数字。
而且这些牙兵训练有素,犹如银山铁壁,使边防固若金汤,靺鞨、铁勒皆不敢来犯。
可以说,有赫氏在,辽东没有缺口,是一座真正的完备之城。
然而可怕就可怕在这里,这样的虎狼之师可以对抗外敌,也可以对抗朝廷。
他们需要一只栓狗链。
于是,当年的永宜公主就成为了这条狗链子,而现在,这条狗链子是赫连袭。
闵碧诗仍躬着身子,谦卑地听训。
“所以啊,没有鹰犬,不成规矩。”俱颖化咳了一声,问∶“闵四,你可愿做咱家的狗?”
闵碧诗袖下的手捏得很紧,骨节泛白,空气安静片刻,他突然掀袍跪下,郑重道∶“愿为监军效犬马之劳。”
俱颖化尖着嗓子笑了几声∶“咱家不用你做什么脏事,只要你做咱家的眼睛,好个闵四,往后咱家保你步步高升,前途无量!”
*
赫连袭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地上,地面黏腻湿滑,散发着恶臭。
他觉得这地方眼熟,捂着疼痛的后颈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这里是刑部大牢。
李垣瑚就躺在离他不远处。
一个身穿大氅戴帽兜的人站在牢门外,门锁铁链“哗啦啦”地响。
——赫连袭方才就是被这个声音吵醒的。
“门不能开,你们只有半刻钟。”
狱卒说完这句话就背过身去。
赫连袭踉跄着过去,快走到门口时,门外那人突然伸手,一把把他扯到栏杆前,帽兜下隐藏的面孔露了出来。
“大哥?!”赫连袭惊道。
“没时间了,我接下来说的话你都听清楚。”赫平焉语速很快。
“方才筵席圣上遇刺,行凶者是两个内侍打扮的人,但经查证,那二人根本不是宦官,他们的内宦服是偷来的,有人看到他们二人曾在掖廷后院一所房里更衣。神策军追到那间屋子,却在里面发现了你和齐王。”
赫连袭思绪转得很快,他看着赫平焉,眼前却浮现出闵碧诗那冰冷又不耐的神色。
他的眼睛像冰钩子,剜得赫连袭心里生疼。
赫平焉猝然将他拉到身前,压低声音道∶“记住,一会无论刑部问你什么都说不知道,他们没有证据,只要你不承认,他们也没有办法,听清没有!”
赫连袭憋得脸色发红,他点了点头。
突然,他注意到赫平焉胸前的血,赫连袭猛地一滞,怔怔地盯着他的前襟,问∶“大哥……你的衣服……”
廊里吹过一阵阴风,吹掉了赫平焉的帽兜,幽暗壁烛下,衬得他脸色惨白。
赫平焉张了张干裂的唇,半晌才出声道∶“苏频陀死了。”
*
赫连袭坐在腥黏潮湿的地上,脑子走马灯一样过着几个时辰去发生的一切。
很明显,有人设了个局,他正好就钻了进来。
他不愿相信这个局是闵碧诗设的,因为他没这个能力,也没这个时间。
这几个月闵碧诗与他几乎形影不离,日日在他眼皮子底下,怎么可能安排得出刺杀皇帝这么出戏?
但是赫连袭想了一圈后,找遍了所有借口,却都无法为闵碧诗开脱。
显然,就是闵碧诗引他进了那间房,然后又在那间房里,与人合谋把他劈晕。
——合谋,没错,闵碧诗还有个同伙。
只是赫连袭没看清那人的长相,连人影都没看到。
他和李垣瑚撞见的那两个更衣的内宦就是刺客。
怎么会有如此多的巧合?
正巧李垣瑚拉他去掖廷看舞姬,正巧就遇上那两个假扮宦官的刺客在更衣,正巧又遇上闵碧诗,正巧就被打晕在刺客更衣的房间。
当太多巧合汇集在一起时,就不能被称为巧合了。
——那是预谋,是一次有预谋的屠杀。
赫连袭又开始往前倒,试图找出一些蛛丝马迹。
他自认太熟悉闵碧诗了,二人耳鬓厮磨,水乳交融,他若是早存了算计之心,朝夕相处中怎么可能不露出破绽?
但想到最后,赫连袭只能记起见他最后一面,他那漠视的眼神,无情的,冷酷的,看得他寒毛直竖,冷汗直流!
赫连袭越发得心烦意乱,时辰快到了,刑部马上就会来人提审他和李垣瑚。
他烦躁地抓抓头发,蹲到李垣瑚身边去推他,他却没反应。
李垣瑚身上没有外伤,神色也很平静,应该不是被打晕的,或许某种迷药迷晕的。
他现在还睡得很沉。
赫连袭又推了推,还是没有反应,他把李垣瑚半扶起来,去掐他的人中,竟然还是没有反应。
要不是李垣瑚还有进出的气,他都要怀疑这人是不是还活着。
赫连袭一咬牙,揪住他的脖领,左右开弓“咣咣!”给了他两耳光。
李垣瑚终于有了反应,他皱皱眉,慢慢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地就去摸自己的脸。
好疼。
李垣瑚“嘶”着气,还没来得及生气,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住。
这是什么地方?他现在不应该在太极宫,班师宴上推杯换盏,莺歌燕舞,不亦乐乎吗?
这算什么地方!
赫连袭把他扶正,又使劲晃了晃他,问∶“你从拱门出去以后,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