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垂眸啜了口茶,略一沉吟,道:“三娘莫急,若近日能见到崔郎君,我会设法一问。”
这话未曾许诺,却含几分分寸与诚意。庞三娘听罢,轻轻颔首,未再深言,只道:“我也是病急乱投医,倒劳你难办了。”
沈知微莞尔,抬手轻拍她背几下,语声温和:“庞郎君是我朋友,他奋勇沙场,护国安民,若我能为他做点微末小事,也算尽一分情谊。”
庞三娘也勉强一笑,理了理袖角,低声道:“江南道徐家老狐狸病得蹊跷,偏生赶在安西生乱的当口。我那堂兄斩的哪里是回纥王室,分明是斩断了朝堂上绷紧的弦。”
沈知微闻言,微微蹙眉,握杯的指节微紧,却没有言语,片刻后,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暮色四合时分,宫中传出钟鸣。九重宫阙的琉璃瓦在夕阳下泛着血色,朱雀大街的槐树无风自动。沈知微立在锦绣斋三层的观云阁,望见远处一队玄甲卫踏着暮鼓疾驰而过,马蹄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慢慢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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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人迟迟未准徐景山之请,心中实难断定——徐景山找借口请质归乡,到底暗藏什么企图?最终,皇帝命汴州别驾杜怀义赴江南慰问,一则宣示天恩,二则暗查实情。
杜怀义连夜启程,一路风尘,直奔江南道。
数日后,来自江南骤起的烽烟印证了所有猜测。
开头,徐景山确实抱恙,然病势远未至弥留之际。老将身患风疾,不时咳喘,但尚且谈不上大限将至。至此时,他之所图尚且还是对朝廷的进一步试探。
但变故出现在徐景山之弟徐景海身上。徐景海此人素有野心,对兄长的优柔反复早已不满,数年来阴结江南诸将,早暗蓄势力。今趁兄长做戏、装病在床、长子远在京城为质,便趁隙而动,先悄控其兄幼子,将府第护卫悉数换人,夺取兄长之权。再进一步图谋大业!
那日正值小满,节度使府邸的芍药开得邪性,甜腻香气裹着血腥味,将人熏得昏昏沉沉。
"兄长可曾听过'芍香杀人'的典故?"徐景海端着药碗立在雕花屏风前,云纹锦袍的袖口沾着几星褐渍。榻上老者剧烈咳嗽,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响。
徐景山浑浊的瞳孔突然紧缩。他看见弟弟袖中滑落的匕首映着窗外残阳,在青砖地上拖出细长的血痕。最后一刻涌入脑海的,竟是二十年前兄弟二人策马踏碎扬州杏花的场景。
汴州别驾杜怀义入江南道不到三日,亦被请至节度使府“议事”,次日便传出暴毙消息。幸而杜怀义心思缜密,赴约前便觉江南风色有异,密令副手黄子厚乔装为书吏,带一封手札潜逃北归。
黄子厚越岭涉水,昼伏夜行,用尽钱财、险中求生。五日后,蓬头垢面出现在襄阳驿站。他怀中紧揣的密函浸透血汗,褴褛衣衫下近十道刀伤仍在渗血。当驿丞认出他掌心的虎符纹印时,这个奄奄一息的书吏突然爆发出骇人的气力,死死攥住对方衣襟嘶吼:"八百里加急!江南道反了!"
徐景海既知杜怀义之人逃脱,心知事已败露,反倒不再遮掩。当日便聚众将士,登江南节度使府前堂,痛陈“朝廷腐败、兄长病逝、国家社稷亟待中兴”之语,直言自即日起,废旧制、拒诏命、另立义军,号曰“清江军”,正式揭竿而起,通告八镇。
紫宸殿的蟠龙柱映着跳跃的烛火,将圣人的影子拉得忽大忽小。章相跪在冰冷的金砖上,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殿内回荡:"徐景海已掌控江南六州水师,其麾下'清江军'号称十万之众......"
"够了!"圣人突然拂袖,案上白玉镇纸应声而碎,"传令神策军整备,着山南、淮南节度使全力讨逆。另着羽林卫严查各坊市,凡江南口音者——"
话音戛然而止。皇帝望着掌心被玉屑刺破的伤口,忽然想起十几年前徐景山跪在丹墀下立誓的模样。那时刚平定淮西之乱,自己还是少年太子,站在先皇身侧。年轻将领的铠甲上还带着血锈,声音却清亮如金石:"臣愿为陛下守这江南烟雨,永世不教刀兵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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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三娘再访锦绣斋时,神色比前几日更为凝重。
"堂兄被召回京了。"她嗓音微哑,"圣人口谕说是‘暂避边衅'。”
沈知微蹙眉不语。自江南道起兵以来,朝局便似骤然被风暴攫住,崔怀瑾于变乱初起便被召入宫中,自那日起便如石沉大海,再未露面。只知圣人盛怒,满朝文武风声鹤唳。
“消息昨夜才进的门。”庞三娘揉着眉心,显然夜里未曾合眼,“家里上下都乱了,王妃那边也没回话……只怕堂兄这回,未必是‘避’。”
窗外忽有惊鸟惊飞,扑棱棱掠过屋檐。守夜的更夫被惊动,铜锣声在巷中响起,拖着深沉寒意,像有无形水波,一圈圈漾进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