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嘬了一口清酒压压惊,可怜万叶酒量不好,即使手中捧着果汁,闻到那淡淡的酒味也不免感到一阵晃神。
眼前的人披上了月辉,面对着冷色光芒的那一面像是透明而又暧昧的多面水晶一样,模糊淡漠起来。并不是他看不清对方,而是对方太过透彻太过澄澈,同时又带上了血腥的杀戮争斗之气;二者结合起来,竟让他感到了这世间赠与她的被诅咒的礼物——那是天真的残忍,透明的野兽之恶。那是沉裳生而非人的原罪。
“我在拥有愿望之前杀了太多人。这重量是压在生命上的,所以我才会这么觉得吧……看来我死后是要主动下地狱了,呜呜。”
万叶闻言,深感沉裳为活跃气氛棒读而出的委屈,不禁嘴角勾勒出一个略微苦涩的弧度。
不自觉地再度回忆起与这家伙的过去点滴,果然是无法忘却的表现吗?他甩了甩头,将自己的思绪剥离。
枫原万叶最终选择了沉裳脸颊边的位置,将那在不久之后就会凋谢枯萎的琉璃百合插进土里。退几步看去,在花海中显得突兀,却无比地契合沉眠之人。
将沉裳那原本枕在脑后甚至压在裸露后背的长而卷的高马尾抽出来摆到一边,面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压了头发太久导致背后全是压痕”,他提前替这个睡着了都不省心的家伙解决了问题。
余光瞄到那一直携带在沉裳身边的日月切,万叶自然是不会随意动的,只不过在看到刀上空缺的一块还是不禁叹息——那莹白的月瞳最终还是给了她口中的人偶,连着年代久远的滚烫炽热日心和她自己的心一起。
哪怕在将来,他都不会再遗忘这一刻了。空缺了一块的刀和空缺了表情的少女和空缺了不知什么东西的他,在寂静的潭水中毫无意义地寻找着黎明。
在这个关于非人之物的悲哀故事中,他仅仅是个见证者和旁观者罢了。
离天亮还有一小段时间,枫原万叶找了一个拥有礼貌距离的位置坐下,面朝着朝阳即将出现的地方。
当那熟悉的朝阳再度露出头顶一小块,初晨的第一缕光线洒落到沉裳的脸上,万叶凝望着那一丝温暖明亮,仿佛在捕捉那潭死水中惊起的小小波澜,却什么也没有收获。
原本夕阳落下之时,沉裳在与他的分离前扬起笑容;此刻朝阳升起,替这位沉眠的少女对他微笑。黄金在瞳仁前停留,恍然间,万叶梦见她在花海中徜徉。
当沉裳下一次醒来,他大概也已经垂垂老矣了吧。人类和非人之物的罪恶和寿命始终是不对等的,就连隐秘恬淡的爱恋也不可能对接。
最可惜的是,无论是万叶还是沉裳都终究无法在这世间永存。作出的伟业、留下的足迹终将被后人践踏或是歌颂,然后一点点消失。就像他们曾经见过的沙滩上的脚印被海水冲刷干净一样。
到最后,或许唯有终焉之后的太阳对着空无一物的天地展露笑容、享受着只有它的空间,最后再赶上逝者的道路,徒留虚无罢。
或许连虚无也不曾留下。
6
枫原万叶最终离开了那一片小小的花海,徒留下身边缠羁的微风和一朵琉璃百合。
他终究是浪人武士、旅行于各国的少年、海上飞翔的海鸥,不会在此停留;他深知自己是过客,在游鱼那漫长生命中如蜻蜓点水般轻轻拍打着翅膀接近又离开。
放下了吗?回答是肯定的,不管是那家族、直面雷光之人,还是沉裳的故事。
忘却了吗?这种事情怎么也忘不了吧。它们会化作那名为枫原万叶的浪人武士前进的动力、化为他俳句中的意象、化为海上与山谷中的水雾与炊烟、化为风雨中的刀和斗笠。
天已经大亮,少女那展露恬静睡颜的脸颊边,琉璃百合随着微风轻轻摇摆,蹭过她的脸,似乎是在代替谁人完成一生都未能终竟的事情。
枫原万叶离开了那片象征着他花雨季节几年时光的霓裳花海。
那么,就到此为止吧,向她说再见吧。
向沉裳的故事笑着告别吧。
注定要承受苦难的海鸥与放弃寻找而沉眠的游鱼终究无法共度一生;若是他们就在这里离别,也不失为带着淡淡愁绪与遗憾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