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不知道屋内有没有人,指腹摩挲着捆住酒坛的绳子,又漠然等了片刻,才确定屋内没人,准备转身离开。
可他刚抬脚,屋内却倏然传来“咣咚”一声轻响,接着便是细碎摩挲声。
甄剑思考片刻,伸手推开了眼前的这扇房门。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经过旁人同意,就打开的第一扇门。
抬眼便是白皙青年伸着脖子睡的东倒西歪,手腕落在被褥外,冻的指尖泛红。
而那声响的始作俑者便是一只圆润小巧的白玉酒杯,现在还在地上一晃一晃的骨碌。
应是刚刚这人伸手打翻了。
甄剑在门口又站了一会儿,目光落在那泛红的指尖上。
房间里早没有了西风的迹象,他收回视线,抬脚进入房间,将门关上,刻意没有发出声响。
甄剑自然知道眼前这个大少爷的不着调,对西风的离去消失也不意外。
只是想到刚刚蹲在马厩边的东风,才忽然意识到那小子为什么那样委屈。
大家都走了,就留他一人守着殷毓,恐是不安罢。
甄剑将剑放在桌子上,正想守着殷毓等人睡醒,却没想到就剑放到桌子上的那一点声响,竟把睡得东倒西歪的殷毓惊的醒来。
正跟周公面面相觑的殷毓一个激灵,蓦然睁眼。
他先是眨眨眼,才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处,同甄剑的目光相撞。
青年正弯腰放剑,屁股还没挨上凳子,就僵在原地抬头看他。
两人双双抿唇,沉默。
甄剑打了声尴尬的招呼:“真巧,又见到了。”
殷毓不动声色皱了皱眉:“……你来干什么。”
“自然是有事。”
甄剑打了哈哈,接着自然而然的将神仙醉放置桌上,把剑摆好,才坐在凳子上。
他抬眼看拧眉又不吭声的殷毓,心觉对方是对自己闯入房间而心里不爽,于是解释道:“我敲门了,你在睡,没有听见。”
他顿了顿,才又继续道:“你别生气,眉头都能吊起来一壶神仙醉了。”
“……”
殷毓呼出一口气,盘腿坐起来,在床榻上坐好,伸手捋过自己散乱的长发,往后拂去,他也解释道:“没有,我在气自己。没了内力连你什么时候进门都不知道。”
甄剑目光落在散在青年腰后的长发上,脑子一时短路:“有内力也不一定能发现。”
透过墨发,白色里衣一动一晃,能看见青年劲瘦的腰线,漂亮凌厉。
“……”
殷毓又不傻,自然听得明白甄剑的言下之意是什么,他睡的那么死,谁来了都不能发现。
他恼羞成怒,脸上薄红一片,撑起身子瞪了甄剑一眼:“你要是不会说话就别说话。”
身形晃动,被褥遮了大片身体,刚刚的一大片好春色,也被尽数掩盖。
甄剑眉头微动,在青年不满的嗓音中方才回神,他不动声色收回视线,轻轻抿了抿唇。
继而他佯装讨巧的笑起来:“玩笑话,玩笑话。”
殷毓气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又气他扰了自己清梦,可是心里也知道眼前这人从不讲废话,找他定是有事。
于是不高兴的大少爷只好抿唇,老老实实的坐好,问道:“怎么,是又发现什么了?”
“什么都没发现。”男人低沉微哑的嗓音里像是掺杂了祠堂的浓郁香火,他垂着脑袋,将自己满头华发完美融进黑暗中,恭敬如初:“那一处的入口不知何时被人掩盖了,去的人一时半会儿没能找到,不过夫人放心,二少爷动手之前,一定能够完成计划。”
他语毕一顿,竟又添了一句:“而且,大少爷身边的那位,确实是清风谷少谷主,甄之钰之子。”
烟雾缭绕,烛火满堂。
这是殷府后院里一间昏暗又亮堂的屋子,屋内挂满了铃铛与帷幔,微风拂动中叮当作响,拂开帷幔的同时,便会露出主屋的空荡与灵位。
这是殷府所有人的禁地,除了大夫人。
此时此刻,主屋灵位前的蒲团之上,正跪坐着一位妇人。
妇人衣着华丽,发饰精致,只隐约露出几许白发:“没发现便也罢了,那一处对阿毓无关紧要,不过是些陈年旧帐,能让他更下定决心去往巫谷而已。”
她眉眼微垂,双手合十,也将自己半埋进黑暗中,不轻不重的开口道:“不过,清风谷的极阴之血倒也可以,这个少谷主也是个极阴体质的?”
刘管家愈发恭敬:“是。听说这位少谷主是近百年来唯一的一位纯阴体质。”
妇人跪拜动作一顿,片刻后方才继续,待她跪拜完起身,偏头看向站在阴影里的男人,声音幽幽:“二十三年了,当年的债,他们要还了。”
“是,父之过,子为偿。”
男人眉眼微垂,在昏黄烛光下,同身前这位妇人目光相似,晦暗无光,像是藏尽了全天下最阴暗的存在。
妇人拢起袖子,捻起三根香,朝烛火点去:“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甄剑在锦州溜达了一圈,也仔细探查了一天,什么牛鬼神蛇都没探到。
除了一些莫名其妙的神话故事外,便是马厩边东风遗落的那张昂贵传信纸。
他朝床上的青年伸出手,宽大厚实的掌心上,除了厚厚的老茧外,便是一张上面沾染了什么黄色粘稠之物的白色纸张:
“这个。”
大少爷就是大少爷,金枝玉叶。
在甄剑还未将此物拿出来之前,少爷便已经抱着被子拧眉疑惑,嗅来嗅去:
“什么东西这么臭,怎么跟东风拉的屎一样臭。”
直到甄剑掌心那张腌臜传信纸现身。
“?”
殷毓用被子捂住口鼻,看看那宽厚手掌心的传信纸,又看看宽厚手掌的主人甄剑。
他沉默了片刻,才在被子里认真诚恳的嗡嗡问道:“你故意拿张粘了屎的传信纸来报复我的?”
甄剑眉心青筋没忍住一跳:“能不能文雅点,我报复你做什么。这是你的宝贝东风掉在马厩的,我看这纸昂贵,便捡来还于你们。”
大少爷见纸如同见洪水猛兽,整个脑袋都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黑眼睛,瓮声瓮气,极其嫌弃的拧眉指挥道:“不要不要不要,太臭太脏了,统统不要!拿走扔掉!”
“好。”
甄剑瞧见他那副样子就懒得再多说什么,于是便单挑眉,五指一合,将纸张抓成一团废纸。
没了纸张,便没了在这间屋子呆着的理由。
甄剑即刻起身,拿起剑拎起神仙醉:“那我告辞,你继续睡。”
殷毓也没留,他确实困,正巧打了哈欠,朝门口走去的甄剑挥手:“谢了,你帮他拿回了那张传信纸。”
甄剑回头看向殷毓,青年困的眼睛都睁不开,打完哈欠那双黑瞳愈发的湿漉漉,像是储满了清泉,凭空能让人听见泉水如鸣珮环之声。
甄剑哼笑一声,心里腹诽,虽然这大少爷不解风情,但很会口头礼仪。
虽然但是,他很受用。
脑海中又闪过小哈巴狗蹲在马厩边可怜兮兮的模样,那条毛茸茸的大尾巴都被马厩粘的臭烘烘。
甄剑顿了顿,站在门口忽然轻声道:“东风那个小子,今天要哭不哭的在后院马厩旁蹲了一天。”
一手掀起被子正欲钻进被窝的青年倏然顿住,脸上那困意竟也缓慢消失。
床榻之上的青年神色被披散的墨发遮挡,让站在门口甄剑没能看清,也不知其是何意。
直到下一秒,他瞧见青年神经质的转头盯上他,继而视线下移,目光落在他手上。
准确来说,是落在他手心的那团传信纸上。
甄剑不知道殷毓为何会突然又盯上这张传信纸,但他还是微微提点他:“东风会不会是伤心,你让那三位都走了,就留了他一个。”
在他开口的瞬间,床榻之上的青年也开了口,没有了吊儿郎当和随意敷衍,嗓音清澈,却带了点沉重:
“那张传信纸,能重新留给我吗。”
二人同一时间,异口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