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赌你的心软。”阿诵冷冷接口。
心软?
“如果你抛下我,就让我死在这里,我们便一了百了……你们都省事。丹方会在今晚就送到你们手上。”程雪时微微垂下眼皮,自嘲一笑,“若是你肯回心转意,非要我吃下解药不可,我……”
“你?”
“我便将丹方亲手奉上。”
“我没有看出这二者的区别。”
“区别就是……”阿诵说到这里,忽然咬牙切齿起来,“区别就是,如果他活下来,他就自顾自地认为你有原谅他的可能,他就会离开洗砚司,然后……”
“然后?”
“然后他就会像一片狗皮膏药一样缠着你不放……”阿诵说到这里,终归忍无可忍,“铮”地一声!剑已出鞘!第二次架在程雪时的脖子上,“我随时可以杀了你!”
程雪时静静地看着他。
“……那么你会吗?”
这原本就是他们二人的赌局。程雪时本就一无所有。
但是现在,他有了,他赌赢了。
他有了一丝希望。
不管那希望在未来会转换成什么样的东西,还是会在漫长的岁月之中熄灭,但是至少现在,这希望就是他豪赌的战利品。不管用什么来换,都是值得的。
阿诵的剑锋分毫不动,可是,也并不能前进一分。
这赌局是他救王得意心切,一口答应下来的。因此,程雪时的命,从那一刻起,便只握在了王得意的手里。
程雪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甚至连连咳嗽、跌倒在地上。等他终于笑够了,他才探手入怀,从中掏出了一张泛黄的纸张——还不等他说些什么,阿诵那从不空落的剑锋一挑!已将那张纸挑入空中,被他二指一夹,夹了回来。
程雪时盘腿就地坐着,这一刻,他的姿态十分轻松恣意,也并不生阿诵的气,只和盘托出道:“这方子原是前朝皇帝为保青春永驻、长生不老,令天下诸多大夫丹士炮制出来的。原本一直藏在地宫陵寝之中。那地宫也不是甚么稀罕地方,只是当今圣上不以追求长生为正途,将这方子与地宫一并封存;这二者后才被宋汀州所启用。方子几经改良,倒还能有些恢复武功的功效……可是重塑经脉么,倒纯是胡吣了。”
还没从眼前这摊烂摊子之中理出一个情绪,王得意的心情便又低落下去。
“宋大哥也是骗我……”
阿诵默默无语了一阵,揽住他的肩膀。
程雪时看了一眼那手臂和手臂揽住的肩膀,移开目光,又道:“也不是说他有意害你……他从来喜欢你天赋异禀、少年英才;或许……他也是真心实意地想要你重回巅峰……”
就像我真心实意地讨厌你是个天才一样。
三人都默默了一阵。半晌,阿诵道:“走吧。”
王得意满身疲惫,点了点头。
出人意料的是,程雪时却没有任何动作。
“我并没有原谅你。”
“我知道。”
“我也没有替周夔、幺儿他们原谅你的资格。”
“我知道。”
“……我恨你。”
“我……知道。”
程雪时站了起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王得意忽然感到,相比于这八年间来在灶头、在院落中忙碌的身影,程雪时头一次站得这么样的挺拔,他的肩膀头一次这么样的轻松……是程雪时变得陌生了吗?是他伪装了八年吗?还是……这八年来,会否是他王亚离,从没有真真切切地看过他一次呢?
但还不及等他思考那许多,阿诵已经揽着他向门外走去——阿诵不知何时窜了个头,已经与他同一般高;他回头去看,只见程雪时站在原地,微微笑着目送他们二人。
“好,你们走罢……我也有些事要办。”也不知道同谁交待,是否有交待的必要,但程雪时终归执着地交待了一句。
仿佛他等的那个人仍会回来似的。
*
回去的路上,半路无话。
樱桃不愧是神骏,到现在还是一样的昂首挺胸,神气非凡;大黑嘛,便油滑一些,用不着他出大力的时候,便总是懒洋洋的样子,踱着慢悠悠的步子。
一样是阿诵走在前面,王得意走在后面。
王得意看着那红色的少年背影,忽然见到这旷野之间仿佛有无数的灯笼,随着暮色四合而逐渐亮了起来;他想起了那一晚,他的嘴巴也是。他活下来了。他可以活下去。于是他叫道——
“童道纪!”
胭脂马上的胭脂色身影顿了一下,还是默默向前走去。
“童阿诵!”
那人似乎忍无可忍,准备转过身来跟他理论一番;但他终归忍住了,继续向前走。
走着走着,他似乎突然想到,这把戏的最后一步是什么,于是他猛地回过身来,还差点把腰闪了,但是那声音同时响了起来——
“童小红!”
童小红顿时柳眉倒竖。竖着竖着,自己也有点想笑。
那人却仍觉不足似的,又叫道:
“童小红!”
他到底要叫到什么时候?羞恼之后,阿诵反而习惯了,抱着膀子等他喊第三声。于是那第三声——
“我爱你!”
阿诵肩膀一颤,终于微笑起来,只是笑容之中,似乎有一点晶莹的泪水,在月色之中,闪烁着与星星一样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