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反侧半夜,直至三更她终于勉强睡去,又很快在惊悸与冷汗中醒来,而后便再也无眠,只能听着兰姨熟睡的呼噜声,睁眼直至天明。
直到半年后的一夜,许是白日太过劳累,兰姨头刚沾枕头,呼噜声便打得震天响。她如往日般盯着窗上摇晃的月影,却不知不觉睡到了天明。
醒过来时,她愣了许久,想笑,心底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时间总能改变许多东西。
-
日子一天天过去,去岁腊月时,她自觉已经康健许多,担心香火钱越积越多,便找到法真,同她说自己已经痊愈,不必再喝药了。
可法真却并不接话,古井无波的眼睛盯了她许久,直到宋云谣自己硬着头皮承认还需再将养一二,方才罢休。
自那天起,宋云谣也歇了说服法真停药的心思。
好在身子骨终究有所好转,不必拘在院子里养病,她便随姑子们一块儿洗衣烧饭、拾柴洒扫。
许是顾忌她的身子,她们总不让她干重活。
河畔洗衣时,让她回去等着晾衣服。
雪天进山拾柴时,让她回去烧锅热灶。
待又晴天,洒扫佛殿、擦洗佛像,又支她去院子里晒书。
众人总怕她又累病,宋云谣却不甚在意。
再苦再累,能有从前行院学艺、奔波逃亡累吗?这样辛劳一天,心中踏实,就算吃糠咽菜也香些。
得闲时,她也会随姑子们去佛堂,听法真住持讲禅。
有时天清气朗、讲的经文又不艰深,她便也听得意趣盎然、颇有所得。
有时被午后的太阳晒得困倦,她就缩在蒲团上,借姑子们的背影遮挡,将头埋进经书里,偷偷小憩片刻。
往往此时,“山大王”便不知从何处溜达过来,趴到她脚边,呼噜呼噜睡得香。
“山大王”是静雪庵里的一只野猫,黄身白肚、金被银床,额上几道杠,平日神出鬼没,便得了这个美号。
这黄猫机灵得很,不必别人喂食,便能将自己养得又肥又壮实。只是名字随了性子,闯了祸也眯着眼睛瞧人,不慌不乱、泰然自若的模样,叫人看了哭笑不得。
下雪天,她准备烧火做饭时,常常就会在留有余温的灶膛里,发现山大王蜷缩着、安睡取暖的身影。
她将那肥猫一把捉出来,它也不动不叫,只掀起眼皮瞧她一眼,懒懒散散舔湿爪子,擦在自己黑灰的猫脸上,看得宋云谣又好气又好笑。
就这样东奔西跑一整天,待夜里回到寮房,看见桌上温热的滋补汤药、外伤的敷药,她才会陡然想起,这样的日子,其实是她用香火钱换来的,得掰着指头算。
山中日月长。
日夜听着静雪庵的诵经声、撞钟声、呼噜声,看盆中金蕊开了又败、山寺梅林红了又白,再揉揉山大王软绵绵的肚皮,一年翻过头,承安四十六年,悄然而至。
-
前几日,善远没有再送来滋补汤与外敷的膏药,宋云谣心中便隐隐明白,这是算香火钱的时候了。
她并没有将此事告诉兰姨。耐心等了几天,仍没见到药,便趁着夜色,独自一人去禅房找了法真。
夜色已深,法真对她的造访并不意外,照例给她倒了杯温茶。
宋云谣忐忑问起“香火钱”,法真却没有拿出账本同她算诊金药钱,反倒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广口瓷瓶,推到她面前。
在法真示意下,她稀里糊涂打开瓷瓶,只见里头盛着淡红的药膏,瞧着是凝脂质地,有股苦涩的药香。
“这是……”
“这是贫尼炮制的一味药,专用于烧伤。”
法真的目光落到宋云谣放在桌上的手。
她右手上有一大片刺眼的疤痕,手心连通指腹、一路蔓延到手背,是她当初在富春江的游船上,被灼热的香炉烫伤所致。
当时情况危急,逃命要紧,她只能用布条随意缠住,可之后几次落水,伤口反复沾染泥水,情况愈发糟糕。
直到她被兰姨救起时,小半只手几乎已经变成一块烂肉,恐怕要割掉腐肉才能保命。
万幸她遇上了医术高超的法真,敷了数月的药,新皮肉早已长了出来,如今只是瞧着难看一些、对冷热更敏感易痛一些,并不妨碍日常起居。
她听出法真的未尽之言,一时分不清心中惶恐多些、还是感动多些,又忧心诊金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忙连声婉拒。
“得大师医治,已是万幸,我实在不敢奢求过多。”
想起那时受过的煎熬,她真心实意地满足。
“大师你看。”
宋云谣举起手,在法真面前握紧又松开,即便伤疤延伸到了手指缝隙与关节,也并不影响她的动作。
“这样都不疼,伤口也不会裂开。我都试过了,拿筷子、做针线,都与从前并无二异。非要说的话,也就是握笔时手劲儿虽不如从前,不大好控制笔锋,却也不至于……”
说到一半,想起兰姨口中的宋家只是小门小户,担心多说多错,她连忙闭上嘴。
法真静静听她说完,似乎并未捉住她话里的缺漏。
“施主不必客气,这原就是老衲的不情之请。”她略作停顿,“实不相瞒,我想找位试药之人。”
“这药制成以来,只我一人亲身试过,虽有一定药效,却不稳定,药性也极烈。加之我天生痛感迟钝,同寻常伤患不同,姑还未给旁人用过。”
“大师给自己试药?这是何意?”宋云谣微微讶异,“您身上也有伤?”
说罢,只见法真将手臂伸到桌前,掀起宽大的衣袖,那皮肉松垮的小臂上,竟布满了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烧伤疤痕,令人心惊。
法真放下袖袍,静静说道:“伤药易制,伤患却难寻。总要自己试试,才知道药效如何。”
宋云谣睁大了眼睛,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自伤己身,只为研究药效如何。偏偏又这般凑巧,老天给了她一具对皮肉之苦并不敏感的身躯……
该说这是天命所定,还是她当真是菩萨转世,就如此慈悲无我?
她定定神,问道:“大师是想让我试药?”
她问得直白,法真轻声道,“老衲惭愧,是的。”
法真说完便垂下眼眸,宋云谣看不清她的神情,可思索一番,左右自己也不亏,还能继续正大光明待在静雪庵,何乐而不为呢?
她清脆开口,“这有何不可。”
宋云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错过了法真猝然抬起的视线。
法真劝道:“试药风险不定,施主不妨多考虑一二。”
“不过是些皮肉之苦,真要论起来,还是我占了便宜。”
法真沉默稍许,双手合十,朝她深深一拜。
“宋施主大恩德,贫尼没齿不忘。”
她哪里受得住这一拜,忙岔开话,“大师莫不是为我才反复炼制新药?这多不好意思……”
闻言,法真果然一笑,“出家人不打诳语,这药并非为施主所制。早在二十年前,我便着手研究了。”
宋云谣倒也不意外,毕竟只需看一眼那深浅不一的伤疤,就明白这药绝非一年半载就能制成。
不过法真这么一说,她还真被勾起几分好奇,不禁问道,“恕晚辈冒昧,为何是二十年前?”
法真垂眸,拨了拨香纂,又抬起头,“宋施主可愿同老衲去个地方。”
宋云谣自无不可。夜色已深,她随法真离开禅房,提着灯笼,打开小院的后门,朝庵堂深处走去。
在庵堂待了近一年,她头一回知道,法真所住的禅房后,竟有条弯弯绕绕的偏僻小道,直接连通后山所在。
初春的夜里还有几分凉意,走了约莫一炷香,绕过一片野竹林,面前竟露出一间冷清的佛堂。
法真在佛堂前停步,宋云谣顺着法真的视线看去,只见佛堂的门半掩着,一位比丘尼坐在蒲团之上,闭眼念诵经文。
那人侧着身,周遭烛光昏暗,摇曳不断,将她半张脸藏匿在阴影之中,却隐约有些古怪。
宋云谣看不真切,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这才发现,那阴影下并非寻常面孔,反倒是一片狰狞丑陋的伤疤。
那半张脸上褐红与青紫交织,疤痕从一侧额头延伸到嘴角,覆盖住半张脸,竟连眼眶都缺了一角,眼珠突出在外,直叫人胆寒。
看清眼前一切,宋云谣的身子霎时僵在原地,可下一刻,屋内那人竟侧头直直看了过来。
二人视线相对,她心脏狂跳,不过瞬息之间,又镇定下来。
宋云谣不动声色垂眸,朝那人合掌行礼。
“扰了这位师父清静,烦请勿怪。”
而佛堂内的人仿佛也被她吓了一跳,呆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僵持间,法真走上前,温声道,“这位是借住庵堂的宋施主,是我带她来的。
看见法真,那尼姑松了口气,刚站起身,看了眼宋云谣,又背过身,从袖中抽出面纱,覆住半张脸,小步走上前。
“这位是妙音师傅。她身子不大好,常年住在这竹轩里,鲜少外出,你应当不曾见过。”法真为她介绍。
宋云谣早已定了心神,礼貌说了自己来历,妙音也自在许多,朝她合掌行礼。
“阿弥陀佛。”
一张口,宋云谣这才发现,妙音当真如名字一般,说起话来轻柔灵妙、有如仙音。
她忍不住抬起头,偷偷打量几眼妙音,却见她约莫三、四十岁的年纪,即便半张脸伤痕可怖,仍可见五官端正、眉眼柔和。
宋云谣不禁惋惜,若非那伤疤,眼前人又会是何等风姿?
“住持怎的突然来了,可是有事吩咐?”妙音小声问。
“只是月色正好,与施主散散步,不知不觉便走过来了。”
妙音一听,眉眼间露出几分笑,轻声细语道:“虽说入了春,可夜里不免寒凉,宋施主又大病初愈,还是早些回去休息为好。”
寒暄几句,妙音重新给灯笼添了烛,三人拜别。
离开竹轩,宋云谣同法真原路返回。一路无言走到法真的院门前,她才慢慢开口。
“我今日才知,原来庵堂里还有一位妙音师父。”
“妙音身子骨不好,又担心自己的容貌吓到庙里香客,多年前起就在后山清修了。除了我与净念,庵堂里的人大多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净念是寺庙里的监院,二人年纪相仿,都是庵堂里德高望重的人物,知道些旁人不曾知晓的,也在情理之中。
法真顿了顿,声音低沉,“这些年委屈她了。”
宋云谣一愣,不禁侧目。
她忍不住问道:“您是为了妙音师傅,才研究了二十年的烧伤药?”
法真推开院门,莹白的月光落在她深深浅浅的皱纹上。
“是。”她语气平淡,“不如说,为了她,我才开始研究医术一道。”
“您与她……是什么关系?”宋云谣下意识问道。
法真只道,“不过出家人罢了。”
二人无言走进禅房,屋内燃着沉香,薄雾轻烟中,法真将广口瓷瓶递给她。
“宋施主,这便是我的不情之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