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我会帮你们找。当日之事,我也不会再追究。但能不能找到……”
沈不器一顿,喉中苦涩,仿佛说给自己听,“就看诸位了。”
话毕,万大冷哼一声,带着惊魂未定、战战兢兢的乡民们往镇上去。
而那对老夫妇瘫软在地,满脸冷汗,竟站不起来了。
沈不器走到他们跟前,垂眸望着他们惊惧惨白的面孔。
那两碗腐败变质的素面,当真是无意吗?
他心底莫名生出一股倦意。
不必再问了。
“走吧。”他低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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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几日,桐江上竹筏飘荡,船夫们上游下游来回搜寻,可沈不器没等来苏姑娘的音讯,却等来了他林家表兄,林锦程。
先前沈不器昏迷不醒,砚山手足无措,只能去信绍兴。而林家舅母收到信,当即便晕了过去。
沈不器千里迢迢为老夫人奔丧守孝,若在浙江出了事,林家如何对沈家交代?
林家上下炸了锅,还在军营练兵的舅舅林承宗,当即便要赶来平溪。
好在沈不器的亲笔书信后脚就送达,只说虚惊一场,自己身体并无大碍,叫舅舅家不必担忧。
即便如此,林承宗仍是不安,非要亲自见过他才放心。
可恰逢倭寇又有异动,林承宗公事在身走不开,只能将此事交给林锦程。
林锦程家中排行第四,只比沈不器大两岁,在浙江都司挂了个闲职,二人性格迥异,关系却亲厚。
他匆匆赶到平溪,本以为会在客栈看见卧榻养病的沈不器,却被砚山一路拉进山中,跋涉一个多时辰,到了桐江岸边。
一见沈不器,林锦程满心愕然:“这便是你说的‘无事’?走了趟鬼门关还差不多!”
说着,直接上手拽住他,“走,跟我回去。”
沈不器却岿然不动,摇摇头,“四哥,我在等消息。”
待了解来龙去脉后,林锦程长叹一声,只道:“归期在即,再拖下去,朝廷那边如何交代?”
“叫吏部罚我就是。”
见他油盐不进,林锦程又劝。
“矿难牵涉甚广,从县衙到府衙,摆明了要将事压下去。你弄出如此阵仗,若引得朝廷责罚下来,难保不被人记恨,又何苦呢?”
“朝廷不会责罚下来的。”
沈不器望着江水,神色平静。
“五天了,半个平溪镇的人都被我雇来在山里挖路、寻人。可从信安知县到金华知府,没有一人曾出面制止,就连一个口信也没有。
“我阵仗再大,他们也有恃无恐。”
“……什么?”林锦程讶然。
“还能为什么?”沈不器似笑非笑。
“矿难非小事,但平溪矿场停了三年有余,工匠们名义上早已撤出矿洞,伤亡理应不大。
“烧爆开矿本就易毁山体根基,加之今岁雨水丰沛,天灾远胜于人祸,朝廷若真降罪下来,也有陈情余地。
“更何况,开矿征税乃国之要策,只要王攀在浙江一日,这矿难就能压下去。”
他语气平淡,并无咄咄逼人之意,却将林锦程堵了个哑口无言。
沈不器轻笑一声,讥讽道:
“今日的种种,写进折子里,也只会是一句‘金华府信安县偶发山洪,废弃矿洞塌陷,幸无死伤’。”
——可山脚被冲垮的那几个屋舍、挖出的那几具尸骨,难道有假?
死在矿难中的那几个贼匪,又当真是自作孽么?
她的性命,又算什么?
林锦程听得头疼,半晌,终于开口。
“官场之事,我没你懂。可有一件事,我比你清醒。”
“什么?”沈不器望向他。
“五天了,你当真觉得,还能找到那姑娘?”
沈不器一顿,沉默下去。
林锦程走到他身侧,拍了拍他肩膀。
“三郎,我知道你心中有愧,自觉对不起那姑娘。
“可各人有各人的造化,有些事,强求不得。”
沈不器没有回应。
那日的对话不了了之,京城与绍兴的急信陆续送达,林锦程替他回了信,彻底没了脾气,万事随他去。
半月后,乡民们撑不住了,在矿难发生三七那天,纷纷抱着亲人留在家的衣裳,立了衣冠冢。
而那一日,在桐江西行二十里外的蒲草荡里,船夫捡到一件绵绸短衫。
送来时,短衫已在泥水中泡了几日,脏得不成样子。衣摆有刀割过的痕迹,翻开衣领,里衬绣了个指盖儿大小的“沈”字。
沈不器站在江边,死死盯着短衫,又想起她在江水中的最后一眼。
身后恰有送葬的队伍绕山而过,白衣执绋、纸钱漫天,哭嚎伴着丧乐,漫山喧嚣。
沈不器满心悲凉。
几日后,早已候在平溪渡口的客船升起碇石、解了木爪,朝京城驶去。
风轻雨歇,潮平岸阔,正是好归期。
船到钱塘,沈不器与林锦程分别。林家舅母带着表妹早已等候在岸,确认沈不器安全无虞后,纷纷落了泪。
沈不器早已不见在平溪时的偏执模样,他含笑宽慰舅母与表妹,虽大病初愈,清减不少,却仍是风清月朗、温润如玉。
归期在即,不容他再蹉跎,几人便只在城外设了桌饯别宴。
席上闲聊时,舅母悄悄告诉他,矿监税使王攀前阵子消失多日,舅舅林承宗从衙门打听到消息,似乎是他在游船玩乐时,醉酒失足、跌进江中,断了性命。
沈不器听后,愣怔许久。
这说法漏洞太多,他自然不大相信。
只是比起他扑朔迷离的死因,想起这半月来在平溪的种种,沈不器只觉荒唐。
山中不过半月,他竟也有几分烂柯之感了。
临别时,沈不器避开舅母、表妹,偷偷叫住林锦程。
“四哥,劳你帮我打探个消息。”沈不器顿了顿,“我要找杭州府,一户姓苏的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