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谢回,清名素著,风骨嶙峋。立身朝堂,如松柏经霜,凛然难犯。凡遇朝纲不正、君行有失,必当廷直谏,犯颜敢诤,其声铮铮,其节昭昭。
夜色如墨,太尉府邸沉寂如渊。
一道纤细如燕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掠过重檐,点落于书斋院中。
封灵籁屏息凝神,耳听八方,确认四下无巡夜家丁,方以薄刃挑开紧闭的窗棂,身形一滑,没入弥漫着墨香与凛然之气的斗室。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隙,勾勒出书案上整齐的文房四宝,一方青玉镇纸压着几卷摊开的奏疏。
案后高悬的“铁骨丹心”匾额,在暗影中沉默地昭示着此间主人的风骨。
封灵籁的心在胸腔里急促地擂动。她不敢耽搁,迅速从怀中取出那叠浸染着血泪与阴谋的纸笺——里面是明远侯私通敌国、贪墨军饷、构陷忠良的铁证。
有密信拓印,有账册,甚至还有一枚沾了血污、足以证明身份的玉带钩。每一件,都浸透了冤魂的血泪。
她将那份沉重得几乎烫手的罪证,轻轻置于书案最醒目的位置,压在那方冰冷的青玉镇纸之下。
动作轻缓,却带着一种托付千斤的郑重。
做完这一切,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方匾额,眼中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孤注一掷的决绝,有对这位素未谋面却清名远播的太尉的渺茫期盼,亦有一丝将自身命运交付未知的忐忑。
她无声地退至窗边,如同来时一般,身影融入浓稠的夜色,消失不见。
只留下那叠关乎无数人生死荣辱的纸笺,静静躺在太尉谢回的书案之上,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等待着激起足以涤荡污浊的惊涛骇浪。
风过,烛台上的残烛火苗猛地摇曳了一下,复又归于沉寂。
*
这一日,龙庭之上,风云再起。
边关八百里加急军报未至,户部请拨两百万两犒赏边军的折子却先呈到了御前。
明眼人皆知晓,此乃兵部侍郎与户部尚书陈张沆瀣一气,欲借军费之名,行贪墨之实。朝堂衮衮诸公,或垂首缄默,或目光闪烁,无人敢撄其锋。
唯太尉谢回,越众而出。
他身着浆洗得微显发白的绯色官袍,脊梁挺直如崖畔青松,手持白玉笏板,步履沉稳,行至丹墀之下。
那苍老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先是扫过陈、张二人瞬间绷紧的面皮,最终,坦然无畏地迎向御座之上那深不可测的龙颜。
“陛下!”谢回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金玉坠地,清晰有力地穿透了殿宇的沉滞,“两百万两雪花银,非小数也。边关将士浴血,所求者,粮秣足,衣甲坚,抚恤厚,而非虚耗于贪蠹硕鼠之口腹!”
他笏板微举,直指要害:“陈侍郎、张尚书所请之项,条目含混,用途不明!臣,请陛下暂缓朱批,着有司彻查历年边饷支用细目,厘清虚实,再行定夺!此非吝啬国帑,实为将士心血,为社稷根基计!”
话音落,朝堂死寂。
陈之言脸色铁青,张游额角渗出冷汗。
众臣屏息,目光在御座与谢回之间逡巡,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
御座之上,皇帝萧歧,面沉如水。
他修长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缓缓敲击,发出沉闷的笃笃声,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看不出喜怒,只映着阶下那白发老臣孤直的身影。
“谢太尉,”萧歧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波澜,“边关将士劳苦,朕岂不知?然军情如火,犒赏之事,岂容拖延?你言贪墨,可有实据?”
这轻飘飘的一句,却重若千钧。
实据?谈何容易!陈、张二人行事周密,账目早已做得天衣无缝。
谢回却毫无惧色,苍眉一轩,朗声道:“陛下!实据自当由有司查证!然臣观其行,度其心,此请拨之巨款,犹如肥肉投于饿虎之口!若今日仓促允准,他日边关将士依旧饥寒,而蛀虫腹中油膏满溢,陛下何颜以对浴血将士?何辞以谢天下黎庶?”
他猛地跪伏于地,额头触碰到冰冷坚硬的金砖,发出沉闷一响,声音却愈发激昂悲怆,如同洪钟震响:“臣,谢回!恳请陛下明察!暂缓拨银!若查无实据,臣愿领诬告之罪,万死难辞!若查有实情……”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直刺陈、张二人,“则请陛下,以国法,斩此蠹虫,以儆效尤,以正朝纲!”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那“斩此蠹虫”四字,如同惊雷炸响在金殿之上。
陈之言一个趔趄,几乎站立不稳,张游更是面如死灰。
满朝文武,尽皆失色。
谢回,这是以自身性命前程为注,赌一个彻查的机会,赌皇帝心中,尚有社稷公器,尚有天理昭昭。
丹墀之上,皇帝萧歧敲击扶手的指尖,倏然顿住。他凝视着阶下那白发苍苍、却将脊梁挺得比刀锋更直的倔强身影,深潭般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