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中心城最近的这次迁移，已经过去五天。

这天晚上，莱特例行踏进列车的驾驶室。

在和沃尔特的交谈中，他说了谎，也讲了真话。关于谎言的部分是，他爱中心城和沃尔特，以及努力表现过天赋。

真话的部分是，他确实喜欢绕着中心城环行，对格罗利亚本人不感兴趣，还有再看多久迁移过程也不会腻。

真假参半，总是隐藏意图的好方法。上辈子他要是有现在这么了解中心城，说不定真的能赢。

他按下车门旁的红色按钮。门缓缓合上。

“发车准备，”莱特对控制板说，“确认始发站，二十一点零九分发车，目的地西北仓库，确认门已闭锁，信号灯转绿，转送货物编码HC002号，申请开启部分监控。”

宽阔且拥有一大片手柄与按键的面板传出合成的人工女声：“发车准备已完成，列车即将提速。”

驾驶室前的挡风玻璃非常干净，莱特看到周围的景色迅速模糊，高楼和工厂在他两侧转瞬即过，车前的灯光照出两束纤长的莹白灯柱，空轨在其中闪闪发亮。那些黑暗地带的建筑物，只剩下模糊的影子，像是伫立在浓雾中的巨人。

事实上，这辆列车早就可以由系统独立操纵了，他在不表现出才能的情况下，的确是沾了沃尔特的光才得以借此留在中心城里。

不过这份被施舍的工作来得倒也并不容易，这是他多方计算和暗示后才得到的结果。不然哪有那么巧合的空子可钻？

列车行驶的速度非常快，没过多久就到了西北角的仓库。中心城里不允许出现仿生人，所以出来接他的是一个邮筒形状的机器车。

所谓的HC002，就是钢条、铁丝，以及几小车的铝合金和铜块。重工业的生产都在特区里，悬浮于高空之中的中心城所产出的东西，只是满足内部需要的小型设备和轻量家具，这样的货物基本每月只送一两次。

莱特抬起手腕，从腕表里调出虚拟屏幕，对邮筒车说：“在这里上传证明。”

邮筒车人性化地点了点前置摄像头，指挥身后排成一列的同类上前卸货。

在卸货的过程中，莱特表现得就像长途行驶中终于找到服务区的卡车司机，一边活动腿脚，一边困顿地打起呵欠。

他知道此处监控严密，表现得太感兴趣，会引来希尔塔系统的调查。因此他每次只仔细观察一小部分，在时间的累积中，逐渐收获颇丰。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邮筒”告诉莱特，东西已经全部收进了仓库里，请他迅速离开，这里即将恢复戒严。

似乎连机器都不太欢迎他，显得怠慢，但莱特对此适应良好，他重新走进驾驶室，汇报了出发点和终点，随着列车一起驶离了储存中转区。

日常就是如此，结束工作后已是深夜，莱特通过腕表从交通部打卡下班，步行回到自己的公寓。

在这处公寓里居住的大多是和他一样的边缘人物，不过就算再怎么边缘，也比他要强些。

总共二十多层的公寓大楼中，每层都挤着十几个住户，比一般建筑要长得多的廊道里，每隔几米才有一盏昏黄的小灯嵌在头顶。

伴随着自己空荡回响的脚步声，莱特抵达了尽头的房间。他刚要弯腰核对虹膜，然后抬起手腕核实身份，就发现远处走过来一个人影。那道身影在长廊的另一端，他看不清是谁。

莱特准备出声，但在他张嘴的瞬间，噗的一下，所有的灯突然都灭掉了。

他默默地站直了身体，将重心放在左脚上，以便随时攻击或者逃跑。

在接下来的观察中，他发现附近几处本该亮着的，属于监控探头的绿色指示灯，也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这样做就有点吓人了，”他说，“是谁有这么大的权力，还专门来吓我？”

无人应答，只有不断接近的脚步声。暗处似乎涌动起无穷的恶意，冬日冷冽的空气在莱特皮肤上轻轻跳舞。

“不会是我那控制欲过旺的老哥吧？”他问。

“是我。”

沃尔特在一片黑暗中来到了莱特的身边，声音低沉而没有起伏。

莱特不知道沃尔特深夜来找自己是为了什么，他只能往最坏的情况考虑。

也许是中心城的高层发现了自己在藏拙的事实，派沃尔特亲自来动手杀他，好确保首席不会因亲情反叛；也许是沃尔特终于忍受不了有个愚钝的弟弟，决定消抹污点；也许是自己在某个监控探头下，不小心流露出了对希尔塔的厌恶……

他把手放进口袋里，握住一把短小的改锥，准备随时捅进对方的脖颈里，嘴上却开起玩笑。

“帮我个忙，你认识一个叫沃尔特的人吗？麻烦你告诉他，他的弟弟要睡觉了，请明天再来找他。”

沃尔特静静地看着他。

莱特反而放松下来。

两次试探后，他已经明白，沃尔特确实有些不对劲，但那不是针对他的。而且，如果他真的发现了什么，此时绝对不会是这种态度。

他往前走了几步，主动接近他，试探性地站在了他身旁。

“我听说你最近在负责一个新项目，应该更忙了才对，怎么有空来找我了？不过我们已经五天没见了，难道是你想我想得发疯？”

沃尔特看了他一眼，终于开口说话，但脸上却不带任何感情，声音像是在漆黑的舞台上念独白。

“我在负责的东西，会再次改变二十九个特区的底层生态，完全是开创性的。我们给那种东西起名叫义体。”

因为离得很近，莱特可以看到他在夜色中很漂亮的翠绿眼睛。

义体？他思考起来，在这个世界上，现阶段恐怕没人比他对义体熟悉。

沃尔特继续道：“义体研发成功后，会大大加强人类，我是说——真正的人类的战斗能力，降低在军事上对人造人以及仿生人的依赖。因此，我受到希尔塔的大力支持，巨量的资源和经费被投入我的项目组。”

【你知道我一直以来在承受什么吗？】

莱特情不自禁地摸上了太阳穴，子弹穿过身体后灼热的痛感似乎再度袭来。

“这是好事啊，”他用愉快的语调说，“这对你的能力是一种证明，这样下去，即使你还年轻，有如此重磅的成果加持，能掌握的权力也要再翻一番。他们说不准会让你进入那个全是老头子的最高议会呢。”

“没错。”沃尔特机械地点点头。

“所以你是来找我炫耀的？”莱特笑了笑，“好吧，我们可以举办一个深夜庆祝会。”

“不是这件事，”沃尔特的表情终于松动，“我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想和你说。”

“在这里？”莱特敲了敲墙，“我这里的隔音可不怎么好。”

“我已经找理由让这层的住户们全去加班了。”

真是……周到。

莱特索性坐了下来，有家不回，而是坐在门口的地毯上。反正这层楼没人了，里外都一样。

沃尔特犹豫了一下，跟着坐好，只不过要规矩得多。他的手臂紧贴莱特。

“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说真话，”莱特盘起腿，右手支在下巴上，“你上一次这副样子，还是七岁时，妈妈把她最常用的那块怀表送给了我。”

“妈妈只是心疼你年纪小，”沃尔特立刻反驳，“那算是我让给你的。”

坐下以后，飘渺的月光可以清晰地照到他们。沃尔特看见了中心城高楼那由建筑边缘构成的一条条轮廓线，它们切割着夜景，将灯火串联起来，像连成线的繁星。

耳边是莱特衣物的摩擦声，侧目看去有莱特鲜明的剪影，闻起来是莱特带来的培育部的泥土气息。没有消毒水，没有化学药剂上大写的危险符号，没有恼人的争论声，沃尔特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平和。

即使他还什么都没说，他便神奇地觉得好受了很多。

莱特等了一会儿：“你昏过去了吗？那我可走了。”

“二十九名特派员，”沃尔特深吸一口气，说道。

“什么？”

“中心城要派二十九名特派员，分别前往二十九个特区，进行最大限度的考察。”

“……发生什么事了？”莱特皱起眉毛。

“三周前，”沃尔特似乎难以启齿，沉默片刻后才将声音延续下去，“各个特区均产生了巨大骚动，大量人造人、仿生人、反抗者，以及贫民窟里的三等公民组织了聚集活动。”

“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

莱特惊讶极了，在脑袋里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他不记得前五次人生有这种事发生，也不觉得自己导致的蝴蝶效应能达到这种成果。

“这些聚集活动产生的原因……无法分析。”

“无法分析？这不可能吧？而且，既然是三周前的事，为什么现在才说？”

“一开始，主管特区的联邦政府以为这只是小概率事件，有短时间内爆发的特性，但最终会逐渐沉寂，可是高强度镇压后，叛乱者仍然在陆陆续续地策划集会。这种情况前所未有，综合考虑后，他们才进行了上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