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了好半天,她似是终于消化了尹仲的道歉。
“错了,得改。”她低声说,语气里的愤怒褪去,只剩下一丝颓唐的酸楚。
有些错,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弥补的。
他这辈子对不起的人多了去了。
不过至少,他已经开始承认错误了。
还算有进步吧。
不枉费她一路走来的大费周章。
“其实……你有没有觉得……”春花轻声开口,脸上浮现难言的惆怅,“我们并没有想象中了解彼此?”
自打他们父女相认之后开始,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戴上了半真半假的面具,互相试探、互相猜疑,看似亲密,实则隔了万水千山。
她有她的筹谋,他有他的执念。
想想真是讽刺,血脉相连的父女,竟活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怎么说呢,该说他们不愧是父女吗?
反倒是撕破脸后,在水岸边追逐搏杀、你死我活的那一场,才让她彻底看清了父亲骨子里的狠绝与偏执,也让他见识了女儿不顾一切的疯狂与坚韧。
前几个月虚与委蛇的周旋,都不如最后轰轰烈烈打的那一架来得痛快坦诚。
“我想……要是我们能有机会,放下一切、真心相处就好了。”
春花充满遗憾地感慨道,视线再度落在头顶方窗。
“至少,在此生不再见之前,我们能清楚地明白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凤儿……”尹仲想说很多话,此刻却又怯懦得不敢说。
“你该是有许多话要跟我讲的。”春花笑得苦涩,“我也是一样。”
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她艰难地说出了残忍的判决。
“不过……我想已经来不及了。”
她的话冷酷地砸落在尹仲的心头,让他疼得喘不过气来。
那感觉像是有人突然掐住了他的喉咙,又像是被千斤巨石压在胸口。
这种痛比他受过的最重的伤还要难以忍受,因为它来自灵魂深处,无法包扎,无法治愈,像是有铺天盖地的海水席卷而来,将他整个灵魂都吞没了。
这股让他站也站不住的悲恸之情到底是什么?
他想那应该才是追悔莫及吧。
这迟来的、足以将他灵魂碾碎的忏悔,是他亲手种下的前因,也是必须独自咽下的苦果。
“来不及了吗……”他呢喃重复着她的话,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春花深吸一口气,重重吐出。
她起身走到牢门前。
此时旭日初显。
淡淡的晨辉,如同温柔的水流,透过缠绕的藤蔓枝叶流泻下来。
一缕光线恰好落在春花的侧脸上,勾勒出她干净饱满的眉眼。
她的表情在熹微的天光中显得清晰与决绝。
她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对尹仲伸出了手。
“天雪给我绣的帕子,据说一直在你这儿保管着对吗?”春花面无表情的脸显得尤为不近人情,“还给我吧。”
尹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极其缓慢地将手探入怀中,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
当他掏出那方被保存得很好的素帕时,手指在帕子上流连了片刻,才依依不舍地递了出去。
春花接过那素帕,看都没看一眼就收进怀中。
“你走吧。”她冷冷道,“五百年前,你已经不是童氏一族的人了,你早就没有资格留在水月洞天里。如今呆在这儿,像什么话?”
她又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像刀子一样锋利。
“你走吧,再也别回来了。”
说罢,也不去管尹仲是什么表情,她转身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脚步声在空旷的地牢甬道里回荡,由清晰变得模糊,最终彻底消失。
尹仲呆立在原地,望着女儿离去的方向。
这里突然安静得可怕。
他的手掌还保持着递出帕子的姿势,许久才缓缓垂下。
胸膛那个位置空落落的,仿佛被人生生挖走了一块。
天窗落进的光越来越亮,照在他花白的头发和胡须上,却照不进他黯淡的眼睛。
那牢门就这样在他跟前大开着。
他好像被人遗弃在了这里。
他终究变成了无人问津的那一个。
想他尹仲,曾是童氏一族天赋最强的异能者。
心比天高,他瞧不上身怀奇术却偏安一隅本分老实的童氏人。
他这身通天的本事,凭什么要遵守族规一辈子窝在角落里默默无闻?
他不服气,不甘心,他要争!
他争了一辈子,争得名震江湖,闻者丧胆,成了人人畏惧的尹二爷;
争得权势滔滔,一手建立御剑山庄,号令武林,莫敢不从;
争得天下第一,神功盖世,狂妄到要以天地为奴;
争得生杀予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龙氏一族?挡了他的路,就该满门尽灭!血洗龙家旧宅时,他心中可有一丝波澜?
——没有!只有掌控一切的冰冷快意!
童氏一族?他们凭什么驱逐他?!他哪里有错?!
他的凤儿因此死去,他便迁怒!他要让他们所有人付出代价!
可到头来呢?
争得两手空空。
一身血债。
众叛亲离。
连他唯一真心在乎、愿意放下一切去弥补的女儿,也亲手将他推开,让他滚,永远别再回来。
这五百年的执念,这滔天的权势,这盖世的武功,这满手的血腥……
他曾经视若珍宝的力量,如今成了囚禁他的枷锁;他曾经引以为傲的成就,如今看来全是罪孽的堆砌。
他毁了龙家满门,毁了童氏安宁,也亲手毁掉了他本可以拥有的、最平凡的父女天伦。
原来争到最后,他输得最惨的,是那颗脱不开凡俗的人心……
他没错!
可他……还是错了。
何其可笑!
何其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