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姑娘看着彼此,不约而同地笑了。
最觉得开心的,却属宋亦浔。
还在华昌宫时,她那么悲痛欲绝,生了决绝死意,他都觉得山崩地裂,即使心如刀割,也要忍着悲痛开解她。
还好,出宫来瓦市,是神来之笔。
她缓过来了,又有了生气。
这出杂剧演的是一只花妖被一个书生救了,化成人来报恩,和书生结为夫妻,助他读书,原本两人也恩恩爱爱的,后来书生却被公主看上了,想要拆散他们,得知那女子是妖,就找了道士捉妖。
一番打斗,花妖现行,书生看到妻子竟是妖怪接受不了,不顾往日恩爱,趁花妖保护自己时,竟用桃木剑刺穿了花妖。
花妖逃了,书生顺理成章娶了公主,可没了花妖帮助,书生却渐渐失去往日才情,甚至容颜都不如往日英俊,最终被公主休弃,越发落魄,沦落到乞讨度日。
公主也因跋扈成性被厌弃,失了公主封号,落发修行。
至于花妖,虽然受了重伤,业已报了恩,斩断凡尘,一心修行,最终飞升成仙。
韫月不喜欢这个故事,公主可能跋扈,才没那么糊涂,王都里什么好男儿没有,居然看上一个平平无奇的书生,还与人争夫。跟那些老掉牙的才子佳人的故事一样无趣。
倒是为了呈现一出完美的杂剧,中间出现的雷声、闪电、霞光,甚至使用术法时产生的烟雾,让她大感惊奇,颇为震撼。
这小小的瓦市里可真是能人辈出呢。
出去后,宋亦浔忽然跟她说,“若是不喜欢这个杂剧,让他们以后不准再表演,也不许再有类似的故事。”
韫月顿了顿,犹豫只是一瞬间,她直白地反问,“若是有抹黑君王的杂剧,你也会不许再演吗?”
诚然她是不喜欢这个故事,可若因此干涉伎艺人的创作,未免太霸道,又毫无气度,长此以往,不止伎艺,音律,诗歌,文学,甚至史书都只由上位者的喜好来决定,何其悲哀。
而这个王朝,也必然只是昙花一现。
况且这些杂剧能持续上演这么长时间,说明百姓喜欢,要想让百姓不再爱看,唯一的办法,是创作出更受他们喜爱的作品罢了。
宋亦浔明白她的意思了,轻轻一笑。
他笑的,却不是韫月有这样宽容的心胸,而是她能不再瞻前顾后,直言心中所想。
哪怕这是因为,她什么都不在乎了。
跟着又去看了背商谜。
商迷,其实就是一种以猜谜语为主的伎艺,由“商者”、“来客”两方表演的。商者是出谜语的人,他道出谜题,会故意用相似的东西来迷惑来客,增加表演的趣味性,若是来客猜不对还会讥笑来客;来客呢,假作难猜来愚弄商者,也能逗得观众捧腹大笑。双方有问有答、反复斗智,很是滑稽风趣。
原本呢,猜谜语是有些考脑子的,甚至需要懂得些典故的,然而这既是逗乐子的伎艺,又是曹人来宋都的表演,还是演给平民百姓的,岂能太晦涩,自然是以接近日常为主。
如此,一场表演不止需要大量的谜语,更需要伎艺人时常换新,善表演,反应快,才能一直吸引观众,这其实非常考验伎艺人的水平。
反正,一场表演下来,韫月不止被逗乐了,更叹为观止,哪怕她自诩书读的不少,也算得聪慧,却绝不能写出这么多这样有趣的商迷来。
她感叹,民间能人异士真不少。
可惜这样的人,这样有趣的事,最终也如风散,别说是百年,几十年后谁又还记得他们,谁又还记得这些曾风靡一时的伎艺呢。
这些普普通通为谋生计的人,的确不似那些封侯拜相立下赫赫功劳的人一般,值得被史书记载。
可,勿以善小而不为,又岂能因他们功绩不够大,就活该湮没在历史长河中。
她望了望已经黑下来的天空。
明月已初升,不见星光。
又岂能因为明月太耀眼,就忽略数以万计的微弱星辉。
诚如这世上的每一个人,虽渺小,却是这世道不可或缺的一个,都值得被铭记。
哪怕只有一个人记得。
“在想什么?”宋亦浔看着出神的她,有些不安。
“我在想,我知道我想做什么了。”韫月仍然望着看不见的星星,轻柔,而坚定地说。
宋亦浔更慌了,他尽力不表现出来,只是随意地问,“哦?你想做什么?”然而他自己都未察觉,他牵着韫月的手,有些用力。
韫月看着他,“我想把我见过的人,经过的事都写下来,像史官修史一样,把芸芸众生的每一个普通人,寻常的一生,都写下来。譬如今天的朱三乔,演杂剧的安小翠,孟静,邓子宽,对了,还有那些做出雷声闪电的人,我对他们也很好奇。”
宋亦浔很震惊,可同时也松了口气,脸上的笑都舒缓了许多,“你这个想法很好,等你写好了,我能第一个看吗?”
“你不觉得,”韫月有点好奇地问,“比起你教化万民的伟业,这简直就是不务正业吗?”
宋亦浔理所当然地说,“这就是教化啊。如果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人,知道自己做的事会被当成历史写下来,名垂青史,他一定会竭尽全力做到最好,这不就能达到我们所希望的,安居乐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