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峰可憎的面目中透出一抹悲凉,目光惝恍四处瞟动,迟迟不知落处。最后他长吐一口气,认命般低下了头,盯着地上的蚂蚁说:“人啊,大多是不容异己的。跟着你,便是与那些荒淫无度之人格格不入,被其当作异类、视为寇雠,饱受冷眼与讥讽。祝滨,并非人人都同你一样守志不移,不为外界所动。我忍气吞声苦苦挨着,只觉得自己活得愈发人不像人,狗不像狗……”
尹峰说着又看向沈寒枝。虽有不解,他却肯定方才正是她把自己勒得半死,反唇讥道:“你以为我想当叛徒?哼,忠心二字我也喊过千万遍,到头来有什么用?我得到了什么?我家中老父没钱治病,儿子没钱念书,这些你们都帮不了!何信能帮!我只要把你们做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他当即便能给我钱!有了钱我才能给我父亲治病、才能让我的儿子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去学堂,等将来入仕为官便不用再像他爹一样……”
旁人心中皆五味杂陈,气恼有之,同情有之。唯独傅声闻和沈寒枝无甚触动,一个对尹峰嗤笑道:“你说了这么多,无非是为自己的怯懦找借口。试问这世上谁人没有苦楚?难道都像你一样靠出卖他人苟活吗?那样的话吾朝还真是岌岌可危了,遍地都是背信弃义、卖国求荣的狗贼。况且若我们做的事情伤天害理,你告便告了,抵御外患、扬我国威,这理所应当之事有什么可告密的?”
另一个更是懒得废话,直接质问:“你同何信都说过什么?”
尹峰自觉无颜,垂首不语。傅声闻又以利诱之,说:“如果我告诉你,我有办法帮你离开军营,你说不说?”
沈寒枝并不赞同此举:尹峰知晓军中情状,今日能为了钱出卖同泽,难保他日不会为了钱出卖吾朝,故不可轻易纵其离开。但当众表现出自己与傅声闻有分歧又不大妥当,她想了想,打量着傅声闻貌似另有算计,姑且没有反驳,只静观其变。
尹峰对傅声闻的说辞十分心动,抬头看去,却意外同祝滨视线相撞,旋即又耷拉下脑袋,颓然道:“其实也没什么,便是之前偷溜出军营杀北羌贼兵,我说过一两次而已……”
“哦,细想确不算大事。”傅声闻轻飘飘道,“可告密之举终究为人不齿。自即刻起,你便不能再与我们为伍了,今后你是自成清流,还是自甘堕落投奔虎狼之窝,且随你去。当然了,你本也不愿再跟随我们,是我托大了。”
尹峰听出此话乃故意羞讽自己,咬了咬牙,厚颜发问:“你究竟有什么办法让我离开?”
“替我做一件事,事成之后自会放你走。”
“这……我……”
见尹峰犹豫不决,傅声闻轻耸眉心,徐徐笑道:“不做也无妨。只是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你口中那些宵小狗辈里看不惯我等的大有人在,若他们知晓你现已是孤身一人,不知会不会将心中不满迁怒于你?你辛辛苦苦用命攒的银子,又不知能撑过几日?”
尹峰顿时不再犹豫,急忙问道:“你要我做什么事?”
“去告诉何信,我等已自封骁狼军,不但于今夜杀了鲁图兵,明日还要去夺回颍玉城。”
尹峰愣了住,犹疑的目光投向一干人等:“夺城?凭你们?”他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连连摇头,坚定否道,“绝无可能!”
祝滨实则亦是诧异,不过被沈寒枝及时按住了手臂才不曾表露于色。而另外两弟兄默默观察,并未多嘴。
傅声闻唇角勾起微妙弧度,似含笑意但眼神却冷:“何出此言?”
沈寒枝观其神色,忽地明白了他这是在套话。
果然,尹峰哂笑一下,不设防地说:“我已然是你们眼中的叛徒了,便不怕告诉你们。朝廷拨发的兵戈和战马全被何信卖给了北羌,不然哪儿来那么多的钱供他们花天酒地玩女人?你们什么都没有,赤手空拳便说要夺城,简直痴人说梦。”
尽管有所预料,傅声闻仍不禁怒从中来,负于身后的双手暗暗攥拳。沈寒枝瞄见了,知他不悦,遂替他问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一个叛徒的话?”
尹峰思索须臾,不答反问:“你们当真能够帮我离开此地?”
“是。”
尹峰一顿,忽低声叹:“有账本。”
闻言,沈傅同时看向对方,眼神迸出相同的神采。
“何信再精明也记不住那么多笔生意,便都记录在册贴身收着。我曾看他翻过一次,那是一个用黑色马皮包裹的小册子,我……我知道的便是这些。”
不对!沈寒枝和傅声闻同时意识到一件事:何信此举已是通敌之罪,消灭罪证都来不及,岂会自己留下自己的把柄?那本账册上定是还记了别的东西,可使得何信在他日东窗事发时保住一命!
“是不是我做了你们说的事,你们便会放我走?!”
尹峰第三次求证,语气比前两次都更迫切,且大有堵他人之口的意思。
这下,沈傅便知道再问不出什么了。
“你只要按照我说的做,必定会安然离开蕈州军营。”傅声闻耐着性子再三保证。
“好!我答应你!”尹峰重重点头,说完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跄离去。
祝滨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心情很是复杂,难掩黯然之色。傅声闻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劝慰道:“真正的叛徒,当他想要背叛你的时候是不会让你察觉出半点的。尹峰么,只能说人各有志,道不同罢了,祝兄不必难过。”
祝滨叹问:“傅兄,咱们当真要去夺城吗?”
傅声闻眸光一沉,声音幽冷:“当然,失去的总要夺回来。”
祝滨忖道:“那,该怎么做?”
“回帐再议。”
当夜,尹峰依照约定同何信讲了骁狼军夜袭鲁图兵、欲夺颍玉城等事,但只字未提所有计划出自傅声闻,只说种种皆为祝滨所想。
“骁狼军?哈哈哈!他们这是要反了吗?”何信嗤之以鼻,放肆大笑好一阵儿才不屑地说,“好啊,我倒要瞧瞧他们究竟是咬人的狼还是看门的狗!尹峰,你说今晚他们在情人坡又杀了鲁图兵是吧?”
“正是。”
“嗯,这可不大好办呀!换作以往便也罢了,我蕈州大军五日前方才平息了战火,转眼却又出了此事,总得给人家一个说法,你说是也不是?”
“是……”
“既然如此,为了我蕈州百姓不受战火袭扰,便再从营中挑些女人、战马送去颍玉城吧!”何信阴险一笑,“如此艰巨的任务,且由什长祝滨带着他手下那几个兵弁去,反正他们也嚷着要夺城,本将便送他们一程!”
与此同时小帐之内,傅声闻与众人正谋划夺城之计。
“依我看尹峰所言,何信未必全然相信,但必定会借今夜之事再次同鲁图部示好。或许,不等鲁图使节来此对质,何信便会派一队人马到颍玉城送礼请罪,而且极可能是让祝兄领兵前去,欲叫咱们有去无回。若真如此,咱们不妨趁势而为,进城后摸清楚鲁图罕王所在,一举杀之。”
祝滨见弟兄们面色都有些踌躇含糊,便替他们问道:“那可是罕王啊,咱兵少力薄,怎杀得了?傅兄要不再说的细些?”
“兵少是真,但力么,未必单薄。”傅声闻看了一眼专心磨剑的沈寒枝,忍笑道,“祝兄到时候便知道了。”
祝滨似懂非懂,又问:“那么进入颍玉城后,我们需要做什么?”
傅声闻敛了神色,正告道:“众弟兄只需暂且在驿馆住下,护好自己,等我号令再行事。切记,不论在城中见到什么都莫要生事!”
此时尹峰闯了进来,说了一番与傅声闻的推测别无二致的话,引得众人对傅声闻由衷敬服,心里更是踏实了不少。
傅声闻淡淡道:“何信定会派人随行,意图盯紧我们。尹峰,不如你自请同去,待出了营便寻个机会走吧。”
尹峰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似乎还有话想单独同傅声闻说。恰好往日的兄弟皆不愿与之同帐而处,一个个忿声离开。祝滨瞧着此情此景,心中不是滋味,却也没什么话好说了,跟在最后走出营帐。
帐内冷清下来,只剩残剑与磨石撞击擦划的铮铮声,冰冷而坚硬。
尹峰道:“你们放心吧,我没跟何信提起你们,只说一切都是祝滨的谋划。而且军营风气如此,根本无人察觉有外人来了。”
铮声一顿。沈寒枝看向尹峰,忽然明白了什么。
傅声闻神情顿显舒朗:“知道了,你走吧。”
尹峰应声而出。帐内彻底安静下来。
傅声闻转身面朝沈寒枝,眉眼带笑地盯着她看:“还想杀了他吗?”
沈寒枝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到底尹峰无足轻重,没了他,还会有别人来当何信的眼线。罢了,终归是军中内务,关起门解决了便是。倘若他是通敌叛国,再另当别论。”
言罢,她和傅声闻一同看向帐外旁侧,等藏身那处的人轻步离开,又同时摇头苦笑。
傅声闻吹熄了灯烛,走到沈寒枝身旁低语:“还有一事请你帮忙。你可还记得咱们在方家村遇见的那个老伯,他说自己的儿子和儿媳都死了,实则不然……”
他简言说明方士仲和孟氏的事,沈寒枝听后蹙眉恼道:“竟有此事!那孟氏现在何处?”
“尚未查明。我是想着,如果孟氏能够被选中送去颍玉城,咱们或许可以将她救下,此后便先让她留在颍玉城过活,等局势稳定再想办法帮她们母子团圆。只不过,要如何尽快找出孟氏呢?”
沈寒枝思索道:“此地乃荒山野外,而军中营妓又多……如果能找到……”
“找到什么?”
“一条白色虫妖,长约一尺,名唤蛴螬。此妖可化作人形,常在夜晚出没于女子多的地方,也许他能找出孟氏所在。”沈寒枝看一眼傅声闻,不阴不阳地说,“你可让你那位略通口技的朋友帮忙找找,找到了抓活的带来见我,我自有办法叫其开口。”
傅声闻不置可否,拔步便走,神色如常地出了营帐,心里却嘀嘀咕咕的:啧,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