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江城一周后,陈列才有机会私下跟姜堇说话。
那时姜堇参加一个晚宴。
在江畔,与市里合作的文旅项目,申请下来了燃放烟花的权利。已近跨年,江边挤满了来看烟花的人,摩肩继踵,有父亲把自己不过几岁的小女儿顶在肩头,望着此刻如墨漆黑的江面。
姜堇则在楼上。
半弧的欧式露台雕着寓意深远的圣经旧约门徒雕像,又通过哥特式飞扶壁巧妙相连,使这里显得既神圣又奢阔。
这里是最佳观景位,宾客个个衣香鬓影。譬如姜堇,她穿一件月白流光的晚礼服,轻薄贴着她身段,斜斜露出半边白腻肩膀,一条白狐毫的披肩罩在那里,随风挥舞的狐毫掩住她那巴掌大的面孔。
她一手扶着白色大理石的围栏,一手端杯热红酒,不似江边人群挤来挤去要争个好位置,反而闲闲等着烟花开始。
陈列站在她身后。
当第一朵苦鹊蓝烟花在天空迸开,映进姜堇的眼底。
她仰起俏丽的下巴去看,那一刻她在想些什么?
会想她自己的命运也如烟花么?
烟花接连迸绽如落入江面的流光瀑布,不惜成本,奇景让围观的人群们欢呼阵阵。陈列确信这般的喧嚷足够掩盖窃听器后,在姜堇身后低低地说:“我想提前辞职。”
姜堇起先静静地望着烟花,尔后笑了声。
陈列以为她会装傻。
她却径直道:“如果是为那晚的事,没必要。谁都明白那是极端情况,我们问心无愧就好。”
又一朵赤炎朱色烟花在江面迸开,升空、升空,向着无限高远的苍穹。当所有人以为它会溅落更为盛大的华丽,它却悄无声息泯灭在了云层中。
陈列站在姜堇身后,良久。
“可是我问心有愧。”他说。
姜堇扶着铅白围栏的指尖轻摩了下。
“半年后吧,陈列。”她说:“给我至多半年的时间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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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黎的崩溃不在于举家搬进了奶奶的小院,她甚至没有自己的房间,只能睡在客厅的沙发。
她的崩溃在于这天闲来无事刷手机,发现以前相熟的奢侈品柜姐们都把她删了。
一贯的踩高捧低,却逼得这境遇的李黎闷闷尖叫一声。
奶奶拎着浇花的水壶路过,睨她一眼:“吵什么?觉得不舒服就自己搬出去啊。”
明显不过的嫌弃语气。
想想也是,老人家本来在市郊的小院里清清静静养老,哪成想儿子一家三口都搬了进来。
李黎不敢顶嘴,毕竟她现在可没有闲钱搬出去,怨愤地盯老人家一眼。
又百无聊赖躺倒在沙发上,裹着被子刷手机。
她偏要找到那些柜姐的小red书账号,揪住她们的漏洞一个个举报让她们炸号!
顺藤摸瓜找到一位柜姐的账号。这位与她可是高中就开始的交情了,竟也把她删了。
柜姐很有互联网头脑,开了个人账号,讲她这么些年遇到的或奇葩或印象深刻的客人。
流量还挺不错。
李黎一篇篇的翻下去。
翻到今年夏天的一篇,她眸光定了定——
柜姐写到:[这位客人也不知是不是该说奇葩。我清楚地记得她是因为她长得太漂亮,我甚至记得那是七年前的圣诞节前后。]
[她穿一身校服,和一个同样穿校服的男生来店里。脚上一双我们店限量版的鞋,可我看她的样子,分明是买不起的,她把我们店的鞋都试了一圈,什么都没买就走了。]
最后柜姐还升华了一下,告诫各位年轻人:[奢侈品不是必需品,不要太虚荣。]
下面有人评论:[有多漂亮?]
柜姐回复:[至少是我见过素人中最漂亮的。一双眼微微往上挑,说不上像鹿还是狐狸,又冷又媚。]
又有其他人评论:[这么漂亮没进演艺圈?]
柜姐回复:[我还真关注过,每新冒出一个小花我就去看看是不是她,可惜不是。说不定人家早嫁豪门了呢?啊对了,港岛那个特有名的珠宝设计师姜雪照,跟她就很像。]
还有人对男生感兴趣:[有多帅啊?]
柜姐回复:[反奶油小生的帅,寸头,个子很高,长得也不能说凶吧,但是不爱笑,挺有味道的。两人一起走进来,跟拍海报似的。]
这条被点赞许多,好多人刷口水表亲包。
李黎一下子坐直了。
原本搭在身上的被子滑落在地,奶奶浇完花走回来,叱骂她:“被子弄脏了你洗啊?”
李黎不耐烦地把被子拎起来。她现在哪还有空管什么被子?
她好像发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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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黎把人脉用尽在跟陈列接上头这件事上。
毕竟现在肯搭理她的人不多了,混入滕氏酒店花了她好大一番功夫。
还是找到她小学同学,跟人笑言:“我现在想做自媒体啊,就想看看这光鲜亮丽的酒店背后什么样。”
她在员工餐厅堵住陈列。
“长话短说。”她问陈列:“她到底是不是姜堇?”
陈列看着她。
“你当年跟她有来往,对吧?在学校里却装得不认识一样。”李黎盯着陈列:“现在她嫁入豪门,你却混成一个小保镖,差距有点大啊?她就没拉你一把?”
“不如你跟我合作。”李黎现下狗急跳墙,话说得分外直接:“只要你作证她是姜堇,姜启川就会重新投资我爸的医院,我给你的待遇,一定比姜堇好得多。”
“李小姐,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陈列已往前走去。
一身素黑的西装西裤,修长双腿,腰肌极具收缩形成典型的倒三角身材。
“陈列!”李黎不忿起来:“你这样的人,就甘心在姜堇身边当一条狗么?!”
陈列没有回头,径直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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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堇约见过两次姜启川,谈判进行得很顺利。
陈列听滕柏仁跟姜堇聊过这件事:“这是跟港岛市政合作的项目,不能出岔子。”
“知道。”姜堇把玩着一只玛德琳旁的甜品叉,笑得轻曼。
那天是圣诞节。
接下来她要陪滕柏仁出席一个晚宴,难得穿一袭红裙,鸽雪一般发暗的红,很有质感的丝绒缎料。她对首饰的运用永远都别出心裁,譬如她很爱在左眼下贴一枚宝石。
今天是一枚切面繁复的红宝,晚宴上流光溢彩的灯光一反射,似一滴闪闪发光的眼泪。
可她笑得几近张扬。
陈列怀疑她喝多了金酒,因为她入舞池跳舞时手里还端着一杯。双颊未涂胭脂,因酒气和热气熏蒸出一阵玫瑰红。
旖旎又瑰丽。
她甚至拉着陈列入舞池去跳排舞,舞伴一轮轮换。换到陈列与她对舞时,她醉得更厉害,适时平安夜的午夜钟声敲响,漫天礼花纸屑如雪片飘落,落进她的酒杯里。
她高举着酒杯跟众人一起大喊:“Merry Christmas!”
又笑着与陈列对舞。
陈列是会跳简单舞曲的。毕竟他是保镖,偶尔需要掩藏身份。滕柏仁坐在舞池旁的轮椅上,端一杯威士忌,拇指在杯口沿摩挲着,目光始终落在姜堇和陈列身上。
那样的目光……陈列背对着他,也觉得自己脊骨发寒。
姜堇笑着用粤语点评陈列:“好劲啊,陈生。”
陈列借着踢踢踏踏的舞步喧嚷,只用普通话答她:“你也不怕他杀了我。”
姜堇带着几分醉意,睁着双潋滟的眼看陈列:“有时我真恨不得,他杀了你算了。”
一句话说得陈列兀自心惊,又有心惊之外的某种难抑心跳。
原来他的存在,也会让他烦扰么?
姜堇已轮换到下一个舞伴,伸出纤细的指尖去戳人家的胸肌,笑得张狂又轻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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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地做生意,打点人际是最重要的一环。
除了各位阔太太,还有各家子女。比如圣诞节前后,姜堇代表滕柏仁,出席了好几场国际学校的圣诞活动。
唱诗班,话剧社。活动丰富得不一而足。
比如今天姜堇参加的,就是某家小女儿学校的话剧表演。
陈列未曾想到现在的小孩这般成熟,不过初中,表演的竟不是童话或圣经故事,而是将尼采《善恶的彼岸》中的哲思,编了出三幕剧,用英语表演。
当最著名那句“与恶龙缠斗过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过久,深渊将回以凝视”映在背景幕布上,全场掌声雷动。
陈列回想自己的中学时代。
为了躲债,起先尚能维持正常的校园生活,后来缺课的时间越来越多,成月成月的不能去学校,最后甚至躲去了江城的破船里。
和这些孩子的生活,又是迥然不同了。
话剧演完后姜堇去交际,一群权贵家的女儿,来看弟妹的表演看得兴趣缺缺。
叫姜堇:“姜小姐,你也无聊死了吧?我们去醒醒神。”
姜堇笑着应允:“好。”
她了解这些二十上下小姑娘的花头。无非是跳舞,喝酒,胆大些的找一些暧昧的舞伴,或者一个电话把自己捧的小男星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