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渐响,活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小老鼠——嘶哑、刺耳,带着种不合时宜的亢奋。
纪棠与玄钰互看一眼,几乎同时顿足。不必近前,便能知道温长衡此刻抚得兴起,必是闭目摇头,十指翻飞,将琴弦拨弄得如癫似狂。
火璃花开得正艳,层层叠叠如赤霞流火,红得灼人眼目。
纪棠目光穿过这片火红,落在远处一株凤尾树上,树影婆娑,琴音入耳,不由得又想起另一抚琴的身影。
玄钰顺着她视线望去,只见青枝绿叶间杂着些俗艳花朵,甚是无趣。正要转过目光,忽见荒草丛中隐着一抹素白。
银发少年似有所觉,自草丛间抬眸望来。
一双眸子清澈见底,宛若林间幼鹿。
玄钰心头微动,与少年对视一瞬,旋即转向纪棠,指着他懒懒道:“主上打算如何处置这四人?”
“左右眼下灵石充裕,养着吧。”
“从前也有人送来俊秀少年,姿容不在他们之下,为何那时不收,今日却收了?”玄钰凑近纪棠,促狭一笑,“莫不是真动了心?还是……专程要做给叶绯玉看?”
纪棠见她这副情态,不禁莞尔,抬手轻抚她发梢,这小丫头,于男女之事上终究稚嫩了些。
叶绯玉伤她,是在她毫无防备时,往心口捅了一刀,狠狠地,不留半分余地。
真想报复,便该想法设法让他对自己情根深种,而后毫不留情将其一把甩开,再诛心些,便找个样貌比更他好看、弹琴比更他好听的男子,大摇大摆去他面前,一番浓情蜜意,叫他尝尽妒火焚心之痛。
可为了一个负心人耗费如次心思,既太抬举他,又实在不值。
倒不如……纪棠指尖轻拨裙带,漫不经心道:“不如拿他心爱之人下手,砍她妻子一刀,或是下点药,让那未出世的孩子生下来便落个残疾什么的。
玄钰眸光一颤。
“觉得太过狠毒?”纪棠失笑,“要做早从前早了,哪里等到今日?”
玄钰自然知晓纪棠只是玩笑。她跟着纪棠许多年,还从没见过她真同谁生过气。即便遇上一些纠缠不清的男子,也不过躲上十天半月。不幸真撞上了,能敷衍便敷衍,不能就捏诀遁走,再避上些时日。
“真要气叶绯玉,”纪棠纪棠收回手,望向凤尾树,轻声道,“我该为他指一条登仙捷径才是。”
那个为求仙途不惜背弃发妻的男子啊……
她至今还没忘记,那抚着肚子的女子看见她跟在叶绯玉身边时,不仅仅是眼中光彩瞬间黯淡,连带着面色都灰败下来。
她更记得,叶绯玉抿起的唇角,和那复杂的神情。
惊慌过后,自责、歉疚、羞愧、痛惜……种种情绪在那双总是温和疏离的眼中蔓延,尽数交织在沉默的对视中。
她从未想过,那个教她抚琴时永远从容淡雅的男子,也会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更不曾想,前一刻还牵着她的手,赞她琴艺精进的男子,下一刻已化作白光,追着另一个女子而去。
刹那间,委屈心酸化作被欺骗利用的怒火,将心底情愫烧得干干净净。
清风柔柔吹来,掠过花枝树影,草木清香幽幽浮动。纪棠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心神为之一顿。
多少个春秋已在花开花落间流转而过,爱与恨皆如枝头一朵朝开暮谢的花,再是秾艳,终究要化作春泥。
时过境迁,再回首想来,叶绯玉待她,大概如藤萝看待凤尾树,仅是可资攀附的阶梯。
细细琢磨,与她相交的那些男子,何尝不是一个又一个叶绯玉?
而她,心知肚明。与之结伴,仅为一时取乐,打发无聊岁月。
既然都没给出真心,便不算辜负,没有亏欠。
耳畔仍是温长衡那不堪入耳的琴声,断断续续,像是谁在撕扯锦缎。
纪棠循声望去,只见满目苍翠,郁郁葱葱。
放在半月前,还能透过枯枝间隙,看到四角凉亭上的生了锈的铜铃。而今,经温长衡一双抚琴如杀鸡的手拨弄,竟也催得凤尾树抽枝,火璃花怒放,连那凉亭飞檐上的铃铛,也被重新漆得锃亮,在日光下泛着崭新的光泽,风一吹,叮当作响。
纪棠唇角微扬,转身欲往屋内行去。
玄钰一把拽住她的衣袖:“不是要去凉亭吗?怎么又折返了?”
“我倒是想去,奈何这耳朵受不住。”
话音未落,似是为了印证纪棠的话,远处琴声骤然拔高,铮铮铿铿,如铁匠打铁,又如钝刀刮骨,连玄钰也不禁眉头一皱。
纪棠耸了耸肩:“你若喜欢,便自己去听罢。”
说完,轻轻拂开玄钰的手,径自往屋内走。
玄钰嬉笑一声:“不如我去叫他回屋里弹?亭中风大,可比屋里好多了。”嘴上虽这般说,却并未真去,仍如小尾巴般跟在纪棠身后。
“你非要夺人所好?”纪棠驻足,斜睨她一眼,语气里并无责备,反倒带着几分调侃。
玄钰目光往远处一扫,唇角微弯,笑了笑。
纪棠扶额,不必看,只听那少年怒气冲冲的嗓音,夹杂着一道慢条斯理、满是戏谑的笑,以及时不时插进来的一道稚嫩嗓音,便知是莫临溪三人又在闹腾。
“叶绯玉倒是极合主上喜好,怎不见主上多笑一笑?”
琴声越发不成调子,猫儿挠门怕都比它好听。纪棠仰面望天,忽觉这平南院里,除了不会说话的草木,几乎没一个省心的。
一个半大不小的初一,一个已显成熟的莫临溪,两人凑在一起,还不如最小的璧硅懂事。这两人,再加上木讷如石的碧灵,机灵狡黠的玄钰,温长衡的琴音,璧硅的憨直,平南院中,清净悠闲的日子,当真是少之又少。
纪棠再是心宽,也难展欢颜。
玄钰本意并非问她心情,见她仰首望天,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不由失笑,却也没忘真正想问之事,略作铺垫,便笑嘻嘻道:“主上可是还在想着丰泽殿那位?”
纪棠收起莫名涌起的伤春悲秋之念,顺着她的话道:“是啊,想得紧呢。太子殿下丰神俊朗、玉树临风、才高八斗、举世无双……”
玄钰嘴角微抽,听她越说越离谱,闷闷不乐地闭了嘴。
见她噤声,纪棠眼中浮起一丝笑意。多吃几年饭菜,除了长高长胖,总归还是有些用处的,至少能瞧人更准几分。譬如玄钰这小丫头,越是顺着她,她心里反倒越不痛快。
她不痛快了,自己便痛快些,纪棠正暗自得意,玄钰已幽幽开口:“主上若真念着太子殿下,怎会一口气收四个进平南院?”
“太子是桃花酥,他们四个是栗子糕、杏仁露、红豆饼、蜜糖小圆子,人生在世,总不能只吃一样。”纪棠捻着衣带,摇头晃脑继续胡诌,“太子殿下好,他们四个一样也好。各有千秋,尽入囊中……”
玄钰深深看她一眼,缓缓道:“那看来,得给主上多备些补药,免得……身子吃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