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老奴在呢。”如影子般立在角落的李全盛立刻上前半步。
“传旨,叫吕连蓟去广州,任市舶使一职。告诉她,叫她审慎行事,切莫辜负朕一片信任。”
这个任命出乎所有人意料。凃奂忍不住抬头,李全盛脸上也闪过讶异,但很快恢复如常。
“是。”李全盛温声应下。
“你回来得正好,大理寺手头上有一桩案子,你跟着去。”
大理寺的案子?凃奂心头一凛。大理寺专司刑狱重案,陛下为何点名让内卫参与?她不敢多问,只将身子伏得更低,恭敬叩首:“属下遵旨。”
皇帝手指动了动,“你送送她。”她指李全盛。
“属下告退。”
二人退出内殿,前头提灯的小黄门识趣地拉开距离。
凃奂见状心中大致有了猜测,“陛下方才提及的大理寺的案子,莫非其中另有内情?还请李公指教。”
李全盛拢着袖子走在前面,“你可记得沅阁领?”
“那是自然。”凃奂眼神一顿,不解道:“先阁领赴任幽州,不幸罹难。这二者间有何干系?”
“半个月前,京兆尹查封了文汇楼和鸿通柜坊。”李全盛斜瞥了她一眼。
“咱家要是没记错,大概是六七年前吧,这些都是过了明面儿的东西,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忽然就查抄了。”
李全盛说得简单,凃奂心思百转千回,过了明面儿的东西……?
“圣上的意思是——保?”她试探着问道,声音不自觉地又压低了几分。
“沅阁领深受陛下信任,皇庄里可有好些东西都是柜坊打理着呢,京兆府查抄鸿通柜坊,这不是在打陛下的脸么……嗯?”
凃奂点头,“谢李公示下。”
……
自鸿通柜坊挂牌户部经商以来,每一笔收支都详细登记在册,三司使率十二名度支郎中旬日稽核,竟无从指摘?!
其账簿记录之精密令人咋舌——连铜钱兑换时的贯索钱损耗都精确到文,可谓锱铢必较。用霍浔的话说 “ 简直就是天衣无缝。”
再加上胡商阿史那物证造假、人证已死的情况,此案变得越发棘手起来。
由于内卫的介入,鸿通柜坊案出现了转机。
少府监变更口供,称自己一时利益熏心,暗示柜坊将贡品规格稍稍降低一些,以次充好,好给自己留有中饱私囊的余地,没想到这人油盐不进,她索贿不成便出此下策——
以贿赂宫闱、僭越礼制为由查封柜坊,再收买胡商阿史那做伪证污蔑文黛,如此,不仅能让其丧失皇商的资格,还能污蔑她勾结外商、走私禁物,最后,再悄无声息地除掉阿史那,来个死无对证。
同一时间,裕通钱庄也递交了一份证据,其证词更掀波澜,直指波斯邸操纵商战,称阿史那受波斯邸指使,蓄意污蔑,意在打压鸿通柜坊,抢占其市场份额,好扩大胡商市场。
证据显而易见:自鸿通柜坊遭查封起,波斯邸直接拒兑飞钱,而粟特商团闻风而动,集体挤兑,引发连锁反应——此行或直接或间接导致飞钱挤兑如瘟疫蔓延。
牵扯到波斯邸,鸿胪寺少卿康廉就不得不出面调解,波斯邸矢口否认,声称这是阿史那个人行为,与波斯邸无干。
几方各执一词,僵持不下。而民间,早已乱象丛生。
因鸿通柜坊被封,飞钱信用崩塌,大小商户蜂拥挤兑,众钱庄、柜坊的飞钱兑换业务量激增,大范围、大规模的飞钱兑换一度造成钱庄资金周转不灵,濒临破产。
民生动荡愈演愈烈,米、盐、油等日用品物价水涨船高,米价飙升至三十文一斗,商户、百姓聚集闹事的规模越发壮观,行事偏激者甚至扬言要联合罢市。
此闹剧下,连佛门清净之地也被卷入风波。玉佛寺、菩提寺和阳化寺的僧侣联名上书请愿,恳请朝廷平息乱局。
京畿治安危急,长安、万年两县的差役使尽浑身解数,却仍压不住愈演愈烈的民怨。
……
巨大的舆论压力及皇帝软硬兼施下,三司使只能速决。
腊月二十八,大理寺下判:经查鸿通柜坊账册明晰,贡品采买合规,无僭越礼制之实。
少府监索贿构陷,证据确凿;胡商阿史那伪证诬陷,系少府监指使,与柜坊无涉。着即解除查封,发还契书,准其复业。
文黛出狱那日,长安难得地没落雪。白鹤依身后,是自平陵匆忙赶来的乔文清、阙修榆父子。
见到熟悉的面孔,文黛忍不住落下泪来。“……你们怎么都来了。”
“一家人就该聚在一起,四分五裂的像什么样子。”
白鹤依替她披上大氅,“回家再说。”
马车稳稳行驶,车厢,乔文清怜爱地摸向她的脸颊,“瘦了。孩子,你受苦了。”
文黛挤了挤眼睛,强忍着不让泪落下来,“没事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文黛长舒一口气,“叙旧的话不着急说,先去柜坊。”
马车停在拐角,文黛拉住白鹤依的手腕,“你们都别出面,安心等我一会儿。”她脱了大氅,孤身朝鸿通柜坊的银楼走去。
鸿通柜坊复业的消息像插了翅膀一般迅速蔓延至大街小巷,银楼前早已人声鼎沸,黑压压的人群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
戴宁大掌柜领着零星几个伙计艰难维持秩序。幞头歪在一边,额上沁出密汗,伙计嗓子都喊哑了:“——各位父老乡亲,莫挤!莫挤!”
“菩萨保佑,可算开门喽!这要是再兑不出钱来,家里可真揭不开锅了!”
“是啊,半辈子就置办了这点积蓄,可千万不敢有闪失啊!”
见到文黛身影,戴宁赶忙拨开人群迎上去——“东家!东家来了,大家让一让!让一让!”
众人纷纷让开一条路,文黛挤过密密麻麻的人墙,艰难地踏步到台阶上。
环顾着一圈圈陌生的面孔,心里百感交集,拱手作了个四方揖,诚恳道:“承蒙各位乡亲不弃,愿给小民一条生路,我在此拜谢了。”
人声炸开,文黛抬手压下声浪,“诸位莫慌,鸿通柜坊诚信为业,必不会携款而逃。若我银楼周转不开,我一家老小就是变卖家宅也会把钱凑齐,绝不叫大家空手而归。”
百姓们将信将疑,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此后十日,我一直呆在柜坊,一步也不会离开。”
文黛提高声调,“另外我再宣布一件事:明年一年内,凡持有鸿通柜坊飞钱者,均降息两成,差额由本家全额承担。”
此言如烈火烹油,人群轰然沸腾。
“大宗主顾,如需兑换现钱者,半年内降息一成;若暂不兑换,柜坊额外赠送贵宾凭信,未来一年内大宗交易手续费全免!”
“后天是年三十,我提前给各位乡亲拜年,趁着这个好意头,三十天里,每贯多兑五文钱。大伙儿别嫌少,权当讨个好彩头!”
文黛朝台阶下拱手:“谢大伙儿捧场,大家排好队,依次凭票据兑换。”
人潮涌动,哄闹而挤攘,只是这次却已不似起先那般慌乱,焦灼情绪中夹带着一丝宽慰。
银楼廊檐下一排熬着姜汤咕嘟冒泡的铁壶吐着白雾,被门口的橘灯染上一层暖意。
对面酒肆二楼,半开的雕花窗后,有人将这一幕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