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为什么?”
曲河身子一震,灰败的神情动容,定定看着自己师叔,眸中微光闪动,迫切想知道答案。
这个疑问纠缠了他太久,也折磨了他太久,却始终想不明白。曾经他询问师尊,师尊只说他们二人有缘,所以在那个夜晚,在他弥留之际救了他,亲自接他回宗,收他做了内门弟子。
他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过于梦幻,不敢相信这是现实。不敢相信一夜之间,自己的的身份就从街头流民转变为仙尊座下弟子,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连白日梦也不敢这样想。不再是颠沛流离的轻贱蝼蚁,而是执剑问道,心怀天下的仙门弟子。
他太走运了,太过被优待了,优待到自己都觉得不配,旁人也觉得不解。
在遇到执夙仙尊尹师道之前,他只想着如何能填饱肚子以及如何能顿顿填饱肚子,以及要等多久才能有幸看一场盛大的焰火。
后来他成了修真界第一人的首徒,所想的便是追寻大道,守护苍生。
他很久之前时,他就对很多事感到疑惑,但却总是想不明白,只好暂时不去想。
正如宗门其他人不解的那样,他与师尊成为师徒,不是一个简单的缘字就能概括。
如今,他终于要听到真正的答案了,原本麻木的心竟然有些活泛了起来,止不住地狂跳。
葛木榆徐徐开口:“师兄根骨天资世所罕见,原是最有可能飞升之人。他修为于凡世已然封顶,于飞升只差临门一脚。”
“当年师尊予他成全,耗尽毕生精力推算,弥留之际告知,东南千里之外,飞升机缘现。”
葛木榆眸光凉如水,意味深长地自曲河呆住的脸上扫过。
青年脸上神情凝固住了,好似在一点点反应自己的师叔所说的话。仿若不敢置信,又好像觉得果然如此。
“觉铃,你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弟子,可不能妄自菲薄啊。你能助你师尊成道,能予他一个成全。”
.
曲河走了。
他离开了荆门山宗。
师叔对他说:“害你的凶手我已找到了,他就在宗内,好好活下去吧,别让他如愿。”
不用再以面具遮面,师叔想法子遮住了他脸上那充盈着魔气的花纹,那仿佛代表着他是个异类的标志隐去了,他又跟其他弟子一样了。
眼看那莲纹消去,师叔轻叹口气,似是意味深长,又似是惆怅地对他道:“觉铃啊,我寻这锁魂石,真的是寻了好久好久……”
曲河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没有意识到师叔只是在怀念某个故人,以为是在提醒自己,保证道:“觉铃定不负师叔所托。”
总算明白了自己价值所在,他不能这么轻易死了。
他的命不是自己的了,是师尊的 ,是师叔的,再没权利决定是否去死。
至少在发挥完自己的价值前,他不能去死。
他要助师尊成道。
那混沌暗室之中,师尊对他做的百般荒唐事,皆是因此。
他再不需费力去寻其他缘由。
这样想着,曲河茫然麻木地一路往前走,走在狭窄曲折的小路上。
连御剑也不行,因为怕被旁人察觉发现。
他要离开宗门,宗门里已经容不下他。
师尊救了他,却不能光明正大地徇私护他。
这样卑鄙地偷偷逃跑,便不会让师尊难堪。
以戴罪之身蝇营狗苟、东躲西藏地活下去,直到最合适的时机到来,完成自己的使命,偿还欠下的恩情。
不知道要逃去哪儿,他只是下意识地朝着一个方向走去。
白日里不停地走,以持续的步伐一点点消磨自己繁杂的思绪,脚步丈量着足下陌生的土地。
一直走到夜晚,在模糊昏暗的视野中失去了方向,不知该去往何处。而后忽然被石头绊倒,仿若被丢弃的尸体般躺在路边,听着呼啸凛冽的风声朦胧睡去。
次日便继续迎着朝阳,迎着月出前行。
朝阳时赤色遍染大地,一切都是生机勃勃很有希望的样子。
仗着这副前途光明的假象,曲河便可以什么也不去想。
月出时一弯淡淡的白月映在静谧的天空之上,便难免有些寂寥迷茫。
走到头晕眼花之时,身子摇晃几下,恍惚间便失了方向。
站在长长的道路之间,两边都向望不到尽头的远方延伸而去,唯有他截然独立,一时竟认不出来时路。
一边是一片霞光朦胧,另一边是逐渐暗沉的天幕,才知是自己先前原来一直向东走去。
路边景色惨淡凄凉,树木光秃,枯草成簇,积雪覆地。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要走多久,道路渐渐变宽了,路面的积雪脚印凌乱交错,被几道深深的凌乱车辙印压实,几近成冰,踩在上面总有种飘忽不稳感。
脸上忽然感到一点凉意。
曲河缓缓眨了眨眼,慢慢抬起手。
几点细小莹白落于掌心,又很快消融无踪。
又下雪了。
曲河继续往前走去。
又是一层洁白落于脏污紧实的冰面,风一吹,一层雪尘如轻纱般在冰面飘拂。
脚心似是痛得失去了知觉,一双腿又冷又麻,一次抬脚落地时好似没落到实处,曲河的身子踉跄,无力下坠,沉沉跪地,而后向前倒去,脸颊撞在冷冷的冰面长发掩面,披散于地。
最后一丝意志溃散,他再没了支撑自己前进的力量,麻木的身体脱力,连爬也爬不起来。
他倒在了冰天雪地里,却没有丝毫寒冷之感,鼻间都是冰雪的气息,恍惚之间,竟觉得是倒在了那人的怀里。
好累。
曲河闭上了眼。
雪花淡淡飘洒,良久,将地上青年掩上薄薄一层。
一缕黑雾自青年身旁升起,盘旋凝聚,显现出了一个女子纤长身影。
一身玄衣,流光荡漾如深水墨谭,俊丽妖异的女子身形半透,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青年。
忽的冷哼一声,自言自语般道:“这般软弱,怎么赢得了我的赌约?你怕是要输了。”
她缓缓蹲下身,伸手拨开青年遮面的青丝,掌心贴近了那冰冷的面庞。
久久没有移开。
她的掌心是冷的,然而青年的脸更冷,相较之下,竟也让那昏睡中的人感受到了几分温暖,睡容多了几丝安详。
似是梦中忆到故人,青年眉头微蹙,呓语轻唤。
听清他唤的什么,女子微微一顿,向来冷傲不羁的面容一瞬恍惚。少顷,默默垂眸,嘴角微微勾起轻笑。
“既然他看好你,别让我感到太无聊。”
女子低声轻喃,声音连同整个身形,如流沙般消散在风中。
“又去疯玩了,阿河,看这脸冻得这么红,冷不冷啊?”
眼前面容模糊的女人浑身散发着熟悉的烟火气息,声音有着独有的语调,轻斥的话中满是关怀,伸出一双粗糙却温暖的手,一手轻抚着他的脸,一手拍打着他身上的雪。
一点一点,絮絮叨叨,耐心且细心,那过于冰凉的雪拍落于地,融化成水,消弭于无形。
“雪化了湿衣,着凉了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