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他和阿蒲蒻穿过竹丛,走到门口。
阿蒲蒻望过去,这就是嵇二郎的书房。比政事堂那间宽敞的屋子稍小一些,一样的整洁和明亮,窗明几净。
迎上嵇成忧的肃冷眸光,嵇成夙慌得又喊了一嗓子:“我们才刚来的!没听见你们说甚,别想杀人灭口!”
本来一脸沉静的周缨忍不住噗嗤笑出声,走到门口把他们迎进来,笑道:“我爹请二哥训诫我呢。莫吓唬罗表妹,说得我们像密谋杀人越货的凶徒。”
阿蒲蒻的视线越过周缨,看向屋内的博古架、挂在墙上写着“克己慎独守心明性”几个遒劲大字的条幅和纤尘不染的紫檀木书案,还有书案后那个沉寂的人。
“祖母叫三哥带我过来给二,二公子问安。”临到嘴边改了口,没敢叫出“二哥”两个字。
嵇成忧置若罔闻,把在桌案上放了多日的一沓潦草的手稿扬起来,朝向嵇成夙,口气不悦:“这就是你这些时日的课业?那天来不及说你,今日还有脸往我跟前凑?”
嵇成夙往阿蒲蒻身后缩了缩,嘀咕:“自你把我打发到禁军当差,在官家跟前护卫圣驾,时常是几日几日的合不了眼,你以为我能比你轻松多少……”
他是官家的御前亲军,一旦上值便昼夜不歇。
“哎,哥你别说这个!”他突然想起来,急急的道,“今天也不是我非要凑过来讨你的嫌,是罗小草定要来跟二哥你见礼,我才陪她来的!”
他伸出手掌把阿蒲蒻往前推,自己的腿脚半点也不动弹。
“二哥我晓得该怎么做了!”周缨对嵇成忧肃然揖了一礼,拱手告退。
拍掉嵇成夙搭在阿蒲蒻肩上的手,揽住他的胳膊推搡他离开。临走前看了眼阿蒲蒻,轻轻的扯起唇角。
“哥!”嵇成夙回头讪笑,“祖母叫我跟你这里讨一套文房四宝给小草用,你帮我直接给她好了!小草啊你千万别客气!我在祖母那里等你!”
说罢,换他推周缨,拽着他像风一样从门口一晃而过。
嵇成忧踱步到书架旁,从书籍中抽出一本册子,是他以前学习礼记时作的笔记心得,准备晚点交给成夙令他每日抄写。已经不指望他诗赋文章能有多大进益,既在殿前司当差,随时要在官家面前听令,言辞应答总得规矩一些。
阿蒲蒻跟过去,“二公子。”她轻声唤道。
嵇成忧的目光这时才落到她身上。
额上的肿包已经完全消了。
一双眼睛好似浸在清水中的黑色玉髓,轻快的眨了几下,仿佛水中漩涡在流动。
嵇成忧避开那两只能把人吸进去的涡流,转过头去,墙面上写着“克己慎独守心明性”的条幅落入眼中。
这是他十九岁时的手书。那一年他从西北返回汴京,继而到西南追查当年父兄战死沙场的真正死因。那时他已隐约察觉他的身世有异,他并不是父亲和母亲的亲生之子。
甚至,连他最尊敬的父亲和最仰慕的兄长,也可能因他之故才横遭厄运。
那时的他深陷无休止的内疚自责和郁愤中。那些无法言说也不能对人说的秘密和猜疑,无时无刻不在煎熬他的心,其痛楚远胜后来的蛊毒之痛。
在去西南前,他写下这张条幅,告诉自己无论前路如何,他至死都是嵇氏子孙。
数年筹谋,为父兄复仇、为成夙铺开一条一生顺遂的路,这两件最重要的事都能在他死前完成,上天待他还是不薄的。
何需这个苗女多此一举。
“祖母既请了姑娘来做客,姑娘就安心在府里住下罢。恕在下没有空闲也没有兴致奉陪。”
他的口气比那时在马车上跟她说话时还要淡漠几分。
拿起书册转身要走,想起成夙走前说的话,又道:“姑娘若需要画花样子的纸和笔具,去跟隋珠讲,我这里恐怕没有你能用的。”
“站住!”一声隐忍着怒气的娇喝从阿蒲蒻口中直冲出来,紧接着脱口而出的是一串气恼到颤抖的话语。
“嵇成忧你知道么?我从山寨下来走了十三天才到黔州!到了黔州,刺史大人叫府吏送我,马车走得慢,我们中途换了两匹马,又足足走了三十五天才到汴京!这一路我一刻也不敢耽搁,不是为了看你的冷脸来的!”
她的声音不大,有愤怒也有委屈,硬生生扯住了嵇成忧的脚步。
他的心被遽然攥紧收缩,一股熟悉的阵痛悄然从心尖扩散开来。
是蛊毒发作。
这几年他越来越熟悉这种情形。只要不与之剧烈对抗,他完全可以强行忍耐,直到阵痛消失。
然而,自从见到她,已经融化在他血脉里的毒蛊就像感受到来自主人的召唤,恢复了凶悍之态,无比猛烈的噬咬他的心脉。
他预备和往常一样麻木的忍受这一波噬心之痛,一个奇异的念头突然冒出来,这个蒙昧迟钝的苗女原来也是有脾气的,也会生气会动怒。
他完全没有和她一争长短的必要。
可是,从他口中缓缓吐出的话语依旧冷淡:“你如何辛苦的长途跋涉到汴京来,关在下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