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看了一眼方伟,把他的样子记下来。
方祁跟着护士进了病房,我说去上个洗手间。
方伟一瘸一拐走得慢悠悠,我很快就追上他。
“喂,”我叫了一声:“你等一下。”
方伟用混浊的眼睛回头看了我一眼:“干嘛?”
我站在他对面:“只要你以后不再来打扰他们,这两万我给你。卡号。”
陈老板刚做完手术需要静养,我不想让这种人出现在她面前。
听到钱,方伟的眼睛噌得亮了,一步步向我走过来。对于这种人我有洁癖,他还没走到我面前我就出言制止:“不用离我这么近,报个卡号给我就行。”
方伟看出我的嫌弃,也不恼怒,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打开二维码:“用什么卡号呀,现在不都扫码付款吗,离得那么远,能扫得到吗?”
不想和他过多纠缠,我付了两万之后转身就要走。
“小同学,”身后是方伟阴阳怪气的声音:“方祁什么时候交了你这么个有钱朋友,真是叫人羡慕呐。”
我不理他,回到了病房。
麻药还没过,陈老板没醒。方祁守了很久,但一点疲色也没有,他看起来像铁人,永远忙碌、永远在照顾别人、永远不会喊累。
有一种所谓的“涟漪”一样的东西的从我的心口渐渐散开,很轻很浅,都不能算一颗石子砸下去的涟漪,只是一片银杏叶刚好落在水面。
术后陈老板需要饮食清淡,见她迟迟没有醒来的意思,方祁请我照看一会儿,他去买点吃的。
我坐在椅子上盯着点滴看,一滴一滴,落得很慢,像怎么也等不到头的时间。
宋恪当年是不是也是这样,无知觉地、穿着素色的衣服,等着一瓶又一瓶的冰凉药剂溶进身体。
过了很短的时间,方祁顶着一身严寒回来,头发凌乱,鼻子发红。
“外面刮风了?”
“没有,我跑得太快。”
“下次戴一顶帽子。”
方祁笑笑:“好,我下次买顶毛线帽。”
他买了粥和包子,白粥是给陈老板留的,其他的是我们两人吃的。
我吃得不多,喝了一大半的粥又吃了个西葫芦的包子。
“不吃了?”方祁也吃得差不多,埋头的间隙抬起眼皮看我一眼。
他和我用的时间差不多,但速度快,吃得比我多。
我说:“饱了,不吃了。”
特别顺手的,方祁把我剩下的粥接过去,又丢了两块陈皮糖过来。
我拿起糖看了看,黄色包装,小小的,我没吃过这种糖。
“饭店柜台上拿的,看到觉得你会想吃。”
在严肃的环境下我突觉一丝轻快,扯开嘴角:“我多大了?吃这个。”
“你多大了?”他也有了点笑意。
“21了,过年就22。”
方祁低低笑出声,像是在笑我年龄的幼稚,也像在笑其他的。他的嘴靠着塑料打包盒的边沿,一声不响地把我剩下的粥都喝光。
我拆开陈皮糖的包装,放了一颗在嘴里含着,味道很好,是我喜欢的,清淡的水果味,没有一丁点酸涩。
*
我又梦见了手术室门口的灯牌,梦里没有消毒水的味道,可刺眼白光依旧,悬在我的头顶,像一把明晃晃的刀。
我摇摇晃晃站在熔岩之中,等待门开之后的怪物审判,按照以往的经验,有时候门里走出的是宋宣成,有时候是胸口带血洞的宋恪,更多时候,是一些模糊的、连真实形态都没有的怪物。
门开了,方祁从里面走出来。
完好无损的,和他平时的样子一样。
我开始疑惑。
他从口袋里摸出两块陈皮糖,用若无其事地态度抛给我。
还对我笑了一下。
我更加疑惑,尝试和他说话。
“喂,你怎么在这里?”
“之前不是和你说过吗?”
“说过什么?”
方祁回答我,但我没有听清就醒来。
睁开眼迎接我的,还是头顶上未打开的灯,和月光照出的阴影。
梦里熟悉的场景第一次没有演变成噩梦,可我还是惊魂未定地坐了起来,手放在胸口的时候,我听见里面的东西平静地跃动,和我以前做噩梦时的心悸完全不同。
我的皮肤干燥光洁,也没有大汗淋漓后的粘腻。
有什么不对劲,不是按照我原本规划的线路进行。
床头放着最熟悉的小说,我拉开灯,在昏暗的灯光下一一看过那些我最熟悉的文字。
尤其是前几页的人物介绍,那些页面被我翻得已经不如其他书页平整,变得比其他的厚了一些。
那几行文字我都快会背了。
我触摸很久,很久很久,难言复杂心绪。
*
奶茶店闭店了好多天,这些天我有空就会去医院看陈老板,方祁给陈老板找了护工,有时候我去是护工在,有时候是他在。
早上去的时候刚好碰上方祁。
他从洗手间出来,刚洗漱好的样子,面容清爽,因为暖气开的足,上身只穿了件背心。
我转头看他,在陈老板看不见的视角对着方祁故作浮夸地做了个吹口哨的动作,转头继续把碗筷摆好。
“陈老板,我买了你喜欢的小笼包,方祁哥,你坐过来和我一起吃。”
方祁套上毛衣,把陈老板的床位高度重新调整到最合适的位置,陈老板笑盈盈地看着我和他:“麻烦小同学了。”
她仍旧习惯叫我小同学。
“不麻烦,现在课很少,有什么需要的您只管叫我。”
方祁想到了什么,突然问我:“你们什么时候实习?”
“我们专业下学期实习。”
“学校安排还是自己找?”
“学院里说可以安排,但建议自己找,我已经联系好了一家杂志社,下学期直接过去就行。”
方祁没再多说,顺手揉了一下我的脑袋:“好好干,小同学。”
他在桌边坐下吃早餐,我坐到他身边,顺口让他把豆浆递给我。
这家早餐店的豆浆不是密封包装的,溢了一些出来,方祁拿纸擦流出来的豆浆,还没擦干净,有敲门声响起。
“你忙,我去开门,今天有人要来吗?”我一边说着一边向门口走。
“没有人和我说过。”方祁回答。
我走到门边,可能冥冥之中有预感,门把手开了几次才拉开。
“不好意思久等,刚才门……”
门外站着穿着风衣的宋恪,深灰色的风衣,无框眼镜更称得他稳重成熟,他手里拎着水果篮子,站在和我不到一米的距离,垂着眼眸,透过薄薄的镜片,冷静地看着我。
方祁擦好手,走过来熟络地打招呼:“你怎么过来了,进来坐。”
宋恪的身体停在门框外没有动,他看了我几秒,看着我身上穿的休闲羊绒衫,外套我放在了椅子上。
眉头终于有了变化,慢慢地、露出一种难以忍耐的情绪,似乎隐忍很久,也积愤很久。
此刻,我心里有一个恶魔的声音在说:看啊,秦遥,这就是你一直等待的画面。
*
我还是低估了宋恪,宋恪那微妙的情绪转瞬就被温文尔雅的笑容带过,一如往常的平和。
“我不知道有客人在。”
方祁说:“没事,秦遥不是客人,你进来吧,随意就行。我们刚才在吃早餐,你吃过了吗?”
说完,方祁随手把打开杯盖的豆浆递给我,小声又随意地说了句:“还烫,慢点喝。”
宋恪的视线略过我们两人:“吃过了。”
他若无其事地把果篮放下,对陈萍自我介绍:“阿姨,我是方祁朋友,听方祁说你动了个手术,来看一看你。”
宋恪笑起来的时候总是很有亲和力,更不要说若是他想要和谁拉近距离的,连一丝刻意也不会让人察觉。
此情此景输得好像是我。他站在那里,寒暄许久、谈笑风生,全然忽略我的存在。对于“我出现在方祁身边且关系暧昧”这样的事实他视而不见,毫无影响。
我从指尖开始变凉,宋恪把外面的风霜都带了进来,一点一点,把我冰冻住,从指尖冰冻到心脏。
我理智尚存,还知道要保持微笑,但我不确定能坚持多久,也许下一秒我就会崩盘。
宋恪并没有待多久,他看了一眼表,就说还有事忙,要先回去。
宋恪前脚刚出门,方祁就开始搜寻果篮。他把水果篮里的水果一个个拿开,从中间找到了一张银行卡。
“果然,他这人就是这样,”方祁的声音吸引我,我看向他:“默默做好事又不想让人感到负担。”
我不喜欢方祁用这种语气谈论宋恪,仿佛他是世界上最了解宋恪的人,但我没有立场说任何话,刚才,我连说我认识宋恪的勇气都没有。
我眼睁睁看着方祁大步追下楼,又从窗口看着他们在楼底交谈,
宋恪的动作是拒绝收回,但方祁直接把银行卡塞进了他的口袋,又拍了下宋恪的肩膀。
方祁没有穿外套,所以没在大楼底下停下多久。他进了门后,宋恪没有直接离开,他慢慢地抬了一下头,视线朝向高层。
这栋大楼里陈设着无数的小房间,从外观上看密密麻麻分不清如蜂巢,可他的视线直白干脆,我几乎以为宋恪一眼就能看见站在窗口的我。
挫败的、易被激怒的、又善妒的我。
我戴上微笑假面,动作僵硬地探出半个身体,伸手挥了一下,也不顾他能不能看见。
身后地陈老板惊叫了一声:“小同学,太危险了,别站那边。”
我这才转身。
“不觉得有点闷吗?暖气开太足了,反而要通通气,就像……”
就像一个人过度冷静,又总是无视我,就会提醒我,我做得还是,远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