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行横眼瞧去。
陆调羽刚刚摘来叶片,由赵结把焚香盂内残余艾灰与清水在叶面混合成泥,谨慎涂抹在蒙面布巾上经逃筝比划后定出的口鼻位置,一丝一毫都不肯浪费。
“我也有件事。”奉行含笑,“希望花夫人能如实相告。若觉为难,也可不作回答。”
纪舜英点头:“归殿下请说。”
“方才那些话,是赵结让你来同我说的吗?”
纪舜英面露难色,斟酌许久,低眉回说:“张大哥带我回来那日,太子殿下命我向归殿下坦白身份,说明来龙去脉。我一直没找到合适机会。虽有太子殿下授意,但方才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太子殿下当真宅心仁厚……”
得到答案,奉行不想再多纠结,调转话锋:“还有一事。荒郊野岭险象环生,你或许感激张大哥救命之恩、照拂之情,对他另眼相待。来日回到京城,没了这些困厄危难,就可能会另做他想。张大哥为人实诚,不善进,不思争。无论你心中如何想,都可与他说。只是一点,莫要骗他。”
纪舜英霎时脸红,支支吾吾,最终轻轻点头。
奉行再问:“还有旁的事吗?”
“没。”纪舜英揖道,“前路凶险,愿归殿下此行,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借花夫人吉言。”
那厢三人蒙面布巾已经戴好。
奉行带纪舜英到张添瘦面前,交他扶稳。再向逃筝讨要蒙面布,逃筝两手一摊,看向赵结。赵结取出最后一块蒙面布,道:“艾灰量少,只够涂抹在口鼻处,佩戴稍显麻烦。我帮你吧。”
实话也好,殷勤也罢,奉行没空计较,颔首应了。
一路跋涉颠簸,仅靠一支木簪绾起的发稍显散乱,赵结叼住面巾一角,出手将她发间木簪拔去。
三千青丝垂落,她猛然回头,眼带困惑,凝眉烦忧。
赵结若无其事,轻手扶正她的脑袋,替她理顺乱发,重新绾起簪过。末了捋直蒙面布,定好位置,帮她戴上。绑结时穿发绕簪,确定扎实稳固,不会轻易脱落,方温声道:“好了。”
艾烟气味钻入鼻息,顿觉神清气爽,灵台清明。
奉行捂了捂面,扶了扶簪,垂眼道谢。
四人各佩半囊清水,别好砍刀、火把,告别张添瘦与纪舜英,向熇州城进发。
傍晚,一轮红日沉向山间。
尸腐臭气更加浓郁,面巾与艾灰都难阻绝,众人仿佛溺进尸腐海中。奉行忍住干呕,微微屏息,远远望向汪洋泥流,和堆山积石的城池。
那城已无法称之为城。
她似乎看到山水奔流,争相涌进城中。那背后的山洪流倾泻,卷起泥石老树,滚滚扑来。那近侧的水汹涌奔流,推着乱枝黄沙,撞开城门。
曾经熇州城背山靠水,仰山水养一城之生计。后来山水在城中汇合,各不相让,将城池变作坟场。引来凶禽俯冲,再振翅而起,叫嚣着盘旋。
空中浮荡着暑日最后的蒸蒸热气,却是冰冷死寂。
无火光,无炊烟,无人语,熇州城仿若死城。
陆调羽小声问:“这怎么办……”
“我上前看看。”奉行按紧面巾,点燃火把,撇下几人继续向熇州城去。
她不信,一场山洪,能叫一座城池彻底死去。
赵结不知她们此行目的,但能猜出她们有心救援。眼前明显是死城一座,又能救谁援谁?
他快步追上,抓住奉行手腕:“如此情形,难有人幸存。满城腐尸,必生疫病。不如从长计议。”
“去过才能知道。去都不去,何谈从长计议?”奉行冷面冷声,甩开他的手。等陆调羽与逃筝追来,飞速安排道:“崔弦,你脚力好,折返回去告诉张大哥,熇州暂不必来,让他带花夫人尽早回京。对了,回时记得多少寻些吃食。胡筝,你带罗居士去探路,尽量避远些,切莫染了疫病浊气。另外当心,别陷进淤泥。”
各省掌柜为东岭筹措的粮草医药,托商队运进各州赈济灾民。除东岭西侧两州外,其余几州都需有人先行探路。因熇州地偏路险,奉行没安排给旁人,而是亲自前来。
观眼前惨状,城内幸存者恐怕寥寥无几。所以她让张添瘦传信,目前暂不必冒险运送物资进熇州。
说罢,她再看向赵结,神情语气和缓许多:“烦请罗居士沿途寻些治病救人的草药,以备不时之需。等胡筝找好去路,想必崔弦也回了,届时我叫他护送你去煴州。”
煴州与熇州交界,邻近夏城,地形开阔,交通更加便利。依赵结如今处境来说,原路折返无异于自投罗网,去煴州较为稳妥。
而她,则要进城。
哪怕只有一人两人幸存,哪怕一城尽灭,她也要去。
若是因希望渺茫、处境凶险望而却步,那一开始,她就不会千辛万苦跋涉而来。